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雪子遲遲沒有結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井穀上回提到的「見報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當時還只有二十歲的小妹妙子,和船場另一大戶——開銀樓的奧畑家的兒子戀愛,兩人離家出走。兩個年輕人認為,要搶在雪子前面結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兩下商定好採取這樣的非常手段。動機似乎很單純,可是雙方的家庭決不容許有這樣的事情,所以馬上把他們找了回來。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簡單地結束了,可偏偏不走運,讓大阪一家小報把它登載了出來。更糟的是把妙子誤作雪子,而且年齡也錯成雪子的了。當時辰雄是一家之主,為了這件事,他大傷腦筋。如果為了雪子而要求報館收回那則消息,結果無異於證實那件事是妙子幹的,這一辦法很不高明;那麼付之不聞不問怎麼樣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後來他覺得不管犯錯誤的人會有什麼下場,也不該讓平白無辜的人背黑鍋,最後還是要求報館收回那則消息。豈知報上刊登出來的不是否認,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報。辰雄本想事先徵求一下雪子的意見,後來覺得即使去徵求意見,平常特別不輕易和他談話的雪子,決不會有什麼明確的答覆;而且一旦和小姨子們商量起來,說不定反而要在利害關係不一致的兩姐妹中間引起糾紛。因此,向報館申請收回錯誤消息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鶴子講了,沒有和兩個小姨子商量。這一舉動,他想由他單獨負責。說實在話,他的下意識裡也許有不惜犧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來博取雪子歡心的意圖。因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穩重老實的雪子,從來不肯對自己講真心話,永遠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是個最不好對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機會討她的好。可是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對他都產生了反感。雪子認為報上登出錯誤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報否認,往往總是在不顯眼的犄角旮旯裡刊出幾個字,起不了什麼作用。否認也罷,別的什麼手段也罷,總之,從她們姐妹倆的立場來說,都不願再多一次見報,最明智的辦法是置之不聞不問。雪子想,姐夫給自己恢復名譽,自己很感激。可是這樣一來,細姑娘又將怎麼辦?細姑娘的行為固然有缺點,但畢竟是年幼無知犯下的錯誤,要是追究起責任來,倒應該歸罪於雙方家教不嚴。至少在細姑娘這件事情上,不僅姐夫有責任,連自己也推脫不了。這樣說也許有點兒那個,本人的無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夠諒解,這種小報上的消息,對自己並不見得能起多大的損害作用。倒是細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墮落成為女流氓,那將怎麼辦?姐夫做事,件件擺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這樣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關係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話也沒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動起來,實在太專橫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認為姐夫要為雪子洗刷汙名,那是理所當然。可是難道沒有別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報紙上登出她的名字來嗎?對方是一張小報,完全可以設法使之屈服,姐夫在這種地方捨不得花錢,就是不對。——這在她那個年齡來說是個早熟的見解。

  為了這樁登報事件,辰雄當時覺得沒臉見人,甚至要提出辭呈,後來經過勸說,總算平安無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損失實在太大了。偶爾有少數幾個人注意到那則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儘管白璧無瑕,社會上卻普遍知道她有那樣一個妹妹,無論本人怎樣自負,由於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無人問津了。不管雪子心裡怎樣想,表面上她始終認為小報上那點兒誤傳無損於己,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和妙子傷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處處袒護妙子。過去她們姐妹兩個總輪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條的長房家和阪急蘆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從出了那件事情以後,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道來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個月。幸子的丈夫貞之助是個會計師,每天去大阪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遺產貼補家用。貞之助這個人和長房大姐夫的一味嚴格不同,不像一個商科大學的畢業生,他愛好文學,平常還喜歡寫寫和歌①。在兩個小姨子面前不擺家長的架子,從任何方面講,都不是兩個小姨子所畏懼的人。不過有時雪子姐妹倆住得太長久了,他顧慮到長房那方面,往往會提醒幸子說:「讓她們回去住幾天怎麼樣?」幸子每次總是這樣回答:「這事大姐是諒解的,您就不用擔心了。如今長房孩子多,房子也擠,她們兩姐妹常來這裡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們愛住多久就讓住多久,沒有關係。」從此,他們不知不覺地就習以為常了。

  ①五句三十一音的日本詩。

  這樣過了幾年,雪子的境況沒有什麼大變化,妙子這方面卻有了意外的發展,到頭來或多或少影響雪子的命運。妙子從中學生時代起就擅長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擺弄碎布玩兒,日積月累,技術進步了,作品竟然陳列到百貨公司的貨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國式的洋娃娃,也有純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無論哪方面的作品都顯示出她匠心獨運的才能,是別人難以效仿的。這也說明她平時對電影、戲劇、美術、文學等其他方面的愛好和素養。總之,她手裡做出來的小巧玲瓏的藝術品,越來越博得人家的賞識。去年,幸子還為她租借到心齋橋附近的一家畫廊,開了一次個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長房孩子多,嘈雜不安,就在幸子家裡製作;後來想有一間更像樣些的工作室,於是就在夙川的松濤公寓租了一間屋子,那裡離幸子家不到半小時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電車線上。長房的大姐夫不贊成妙子變成女職工,更不贊成她租屋子。這些都被幸子說服了。她說妙子過去犯了點錯誤,婚姻問題比雪子更難解決,也許還是讓她有點兒事情幹幹比較好;至於租屋子也只是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個死了丈夫的女朋友開設一家公寓,便托她搞到一間屋子,那裡離家又近,自己可以經常去察看情況。經過幸子這樣一解釋,先斬後奏獲得了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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