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細雪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井穀是神戶東方飯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闆娘,幸子姐妹是那裡的老主顧。由於聽說這位老闆娘愛替人做媒,幸子早就托她為雪子找個對象,還給了她—張雪子的照片。前幾天幸子去她那裡做頭髮,做完頭髮,井穀說:「太太,去喝杯茶好嗎?」便抽空邀幸子去了東方飯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談起這件事。她說:「一個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給男家看了,因為生恐磨磨蹭蹭會錯過良緣,事前沒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後來很久沒有消息,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對方在那段時間裡調查了府上的情況,包括大阪的長房、二房您這裡、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讀書的那個女子中學,還有雪子小姐的書法老師和茶道老師那裡,也都去調查了,對於府上的家庭情況瞭解得一清二楚,連那次報載記事有誤一事,也特地去報館作了調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過,我還勸對方莫如先見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種鬧桃色新聞的小姐。對方卻謙虛地說,一個靠低薪生活的人,本來高攀不上蒔岡先生家那樣的大家閨秀,何況嫁到窮人家來要操勞吃苦,實在於心不安。不過萬一天假之緣,能結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說合一下試試。據我所知,對方的祖父過去是北陸一個小諸侯的宰相,目前鄉下還留著一所邸宅,門第上雙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蒔岡』,當初在大阪看來是無人不曉。可是,請勿見怪,恕我說句直爽話,要是一味惦念著過去,到頭來只能耽誤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您覺得怎樣?男方現在錢雖掙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歲,工資還有希望提高。再說,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較空閒,夜校教書的時間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無問題,所以結婚以後家裡可以雇女傭。至於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學裡的同學,從小就很瞭解,所以我弟弟說他可以打保票。儘管如此,您最好還是親自調查一下。至於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於挑長相,這一點是可信的。對方到過巴黎,年紀又四十開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沒近過女色。不過,據我上次見面的印象,確實是個正派的職員,尋花問柳那種人的樣子絲毫也沒有。類似這種規規矩矩的人,往往愛挑長相。對方又是到過巴黎的,正因為這樣,反倒想挑一個純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溫柔,舉止要穩重,儀態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當然不用說,首先手和腳要長得好看。以上這些條件,對於雪子小姐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井穀一邊供養著因中風而長期臥床不起的丈夫,一邊經營著美容院,還把她的一個弟弟培養成醫學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兒送到目白①去上學。她這個人腦筋動得比一般婦女快得多,萬事都深得要領,缺少那種女商人的氣質。說起話來開門見山,不轉彎抹角,有什麼說什麼,無非是說出必要的實情,所以聽的人也沒什麼反感。幸子最初聽到井穀口若懸河的長篇大論,心裡覺得這個人未免太那個,可是聽著聽著,就聽出她那氣質勝似男子的大老闆派頭的談吐,完全出於一片好心。她的話不僅條理井然,無懈可擊,而且把聽話的人說得服服帖帖。最後分手的時候,她還叮囑幸子趕快和長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負責調查。

  ①屬東京文京區,日本女子大學所在地。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紀已經三十歲,還沒有結婚。人家懷疑其中說不定有什麼深刻的原因,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們姐妹三個——長房的大姐鶴子、幸子、連同雪子本人,都執著于她們父親晚年那種豪奢的生活,以及過去蒔岡家的名望地位,總想找個門當戶對的攀親。最初來做媒的人一個接一個,她們總覺得不滿意而謝絕了,從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後來漸漸地沒有人登門求婚了,同時她們的家運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穀說的「千萬不要老惦念過去」,確實是為她們著想的金玉良言。蒔岡家的全盛時代,至多不過持續到大正末年,現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記得他家當初的情況。更坦率點說,即使在大正末年他們家門鼎盛的年代,由於她們父親生活和營業上沒有節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漸露出破綻。不久父親一死,營業規模縮小,接著就把開設在船場①的百年老鋪拱手讓給了別人。幸子和雪子永遠忘不了父親在世時的那段日子,每當姐妹倆走過那依稀保留著往年面貌的、附設有倉庫的老鋪——現在已經改建成洋樓的門口,總要戀戀不捨地向暗沉沉的門簾裡覷上幾眼。

  ①大阪市商業中心。

  她們的父親沒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後就把家業交給贅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個女婿分居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則因為當時她已到了結婚的年齡而終於未能由父親給物色個美滿的婚姻,再則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見不合。辰雄是銀行家的兒子,入贅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銀行裡工作。儘管名義上繼承了岳家的產業,實際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櫃在幹。岳父一死,他不顧小姨和親戚們的反對,把一爿加把勁也許就可以支撐下去的店鋪拱手讓給蒔岡家的一個夥計,他自己卻回銀行去幹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講究排場的岳父不同,他作風穩健,甚至有點兒膽小怕事。要他克服經營上的困難,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業,他覺得很不在行,出於贅婿的責任感,他選擇了一條比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卻一味留戀過去,對姐夫的做法心懷不滿,認為已故的父親一定和自己同樣想法,在九泉之下也會怪怨姐夫沒有魄力。正好在這個時候——父親剛死不久,姐夫非常熱心地為雪子物色到一個對象,竭力慫恿她結婚。男家是豐橋市的大財主,本人是當地一家銀行的董事。姐夫任職的銀行是那家銀行的後臺老闆。由於這樣一種關係,對方的人品和財產,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豐橋市的三枝家,氣派也著實不小,對於目前的蒔岡家來說,簡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實,在相親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經說停當了。等到兩下一見面,雪子說什麼也不肯嫁過去。推究其原因,並不是男的相貌猥瑣,而是給人一種鄉下紳士的印象,土頭土腦,沒有一點兒秀氣。據說中學畢業時害了一場病,從此就沒有升學,看來讀書一定不聰明。雪子這方面呢,從女子中學到英專畢業,成績一直很優秀,即使嫁了過去,只怕將來也很難相敬如賓。再說有產家庭的後代,生活上儘管有保障,可是在豐橋那樣的小城市過日子,將會寂寞不堪。幸子特別同情雪子,說什麼決不能讓她去受那個罪。姐夫這方面呢,覺得小姨子學習上儘管很不錯,為人卻深思熟慮,過分因循守舊,耽於日本趣味;所以讓她到刺激較少的小城市去過悠閒歲月,是比較合適的,想必本人也不至於反對。哪裡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為人,看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談鋒又不健,其實人不可以貌相,她並不是那種百依百順的女子,從這樁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瞭解雪子的性格。

  不過,雪子既然內心決不同意這樁親事,早該坦率聲明,不該吞吞吐吐含糊其辭,使人誤解,直到最後還不對她大姐夫和大姐說明,只對幸子表了態。那是因為姐夫太熱心了,當面拒絕難於啟齒;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誤認為本人內心並不反對。男家相親以後,忽然變得積極起來,派人來表示求婚的誠意,事情發展到騎虎難下的地步時,雪子才斷然拒絕。一旦表示拒絕後,任憑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始終不答應。最初,她姐夫以為這樁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哪裡知道結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難堪的是他無話可以應付男家以及為這樁婚事說合的他銀行裡的上司。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舉出拒婚的正當理由倒也罷了。現在吹毛求疵,說人家長得不秀氣,把一樁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緣一口回絕,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惡意猜測的話,甚至可以認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進退兩難。

  從此以後,她姐夫吃一塹,長一智,對於雪子的親事,人家要是來做媒,他還是高高興興地傾聽,至於主動插手或者提什麼具體意見,能避免他就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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