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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迷迷糊糊地想,這裡是什麼地方?一定是我們常去的笠屋叮。可恨的是我背朝他們躺著,看不見他們的臉。我到底還是被他們給騙了。准是我一個吃了藥,睡了過去,趁這個時候,光 子把棉貫叫來了。啊,我好後悔,好後悔。我要起來剝去他們的假面具!心裡著急,身子卻不聽使喚。想要說話,舌頭硬得說不了,眼睛也睜不開,氣死我了,我想著怎樣報復他們時,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然而,這說話聲繼續了很長時間,奇怪的是,我覺得那男人的聲音似乎不是棉貫,而是變成了我丈夫的聲音……丈夫怎麼會在這裡?難道說丈夫和光子有那麼親密嗎?

  「姐姐會不會生氣啊?」

  「不會的,這是園子本來的願望啊。」

  「那麼咱們三個人成為好朋友吧。」

  ——這些說話聲斷斷續續傳送我的耳朵裡,到現在我還弄不清究竟真的是他們兩個人在談話呢,還是我在夢中想像的呢……儘管我知道這都是自己心緒紛亂導致的幻覺,決不可能是事實,我還是頭一次做這種不著邊際的夢。隨著藥勁過去,我慢慢清醒過來,其它夢境逐漸消失,惟獨這一情景深深的烙印在腦海裡,竟使我深信不疑起來。

  我和光子喝的藥量是一樣的,之所以我昏睡了很長時間,是因為光子11點左右吃的飯,胃裡東西多,而我匆匆吃了點早點,就出門了,胃裡空空的,藥一喝下去就被完全吸收了。在我昏睡不醒的時候,光子把藥全都吐了出來,所以沒多長時間就醒過來了。

  後來光子對我說:「我迷迷糊糊地把身旁的人當成了姐姐。」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就是丈夫的過錯了。可是丈夫向我坦白說,第二天下午,他接到阿梅的電話,來到這裡,守在我身邊,用扇子給我驅趕蚊蠅。這時,光子喃喃地喊著:「姐姐,姐姐」朝我爬過來,丈夫怕吵醒我,就把光子抱開,又給她放好枕頭,蓋上被子……,以為她睡著了,就放鬆了警惕,誰料到不知不覺已無法逃脫了。丈夫在這種事上一向沒有經驗,像個孩子似的天真,我相信丈夫說的是真的。

  唉,事到如今追究誰先主動沒有任何意義,可是一旦有了第一次,儘管丈夫對我心懷歉意,卻仍在重複這個錯誤。細想起來,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丈夫也不是沒有責任,但我對他抱有同情。我在前面也說過多次,我和丈夫一直不和諧,所以我總是到外面去尋求愛,而丈夫在潛意識中也在尋求吧。加上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樣找藝妓,下酒館,是個完全不知設法滿足自己欲望的人。正因為如此,更容易陷入誘惑之中,一旦遇到誘惑,就會像開了閘的水流一樣奔騰,盲目的熱情會壓倒理智熊熊燃燒起來,所以丈夫比光子的熱情要高出十倍二十倍。我能諒解丈夫的心情變化,卻不明白光子是怎麼打算的。到底真是神志不清時的逢場作戲,還是有著明確的目的,——也就是說,放棄了棉貫而換成了我丈夫,使我和丈夫之間互相嫉妒,來操縱我們,——她天性喜歡別人崇拜她,這個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不然的話,就是像她自己說的,是她拉攏丈夫的一種手段。「等我明白過來時已經做了不該做的事。不過這樣對我們也有利,他肯定會幫我們的。」她是個十分複雜,高深莫測的人,我很難猜到她的真意。總之是這種種動機加上一時的衝動而導致的。

  他們二人向我坦白是後來的事了,我剛清醒時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模模糊糊感覺自己「受到了背叛」。阿梅來到我枕邊,對我說:「夫人,您可以放心了,您先生什麼都會聽你們的了。」我聽了,亦喜亦憂,他們二人也隱約感覺到了我的猜疑。

  到了第三天晚上,醫生說:「可以起來了」。第四天早上,我們離開了洪寺。

  光子對我說:「姐姐,不用再擔心了,詳細情況我明天去你家告訴你。」看她說話時的樣子有些做作。

  丈夫好像和光子約好了似的,把我一送回香校園就說:「我還有事要處理,得馬上去事務所一趟。」立刻出了門。晚上8點回來後,說:「我吃過飯了」,似乎在回避和我談話。我知道丈夫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都說出來的,就故意耗著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到時間就先睡了。丈夫更加心神不安了,翻來覆去睡不著,不時偷偷觀察我睡著了沒有,黑著燈我也能感覺到。過了許久,他拉著我的手問:

  「好點了嗎?頭還疼不疼了?要是你還沒睡著,我有話跟你說。你……已經知道了吧……請你原諒我,就當作是命運來忍受吧。」

  「原來那些夢都是真的呀……」

  「原諒我吧,請你說一句原諒我好嗎?」

  任憑他怎麼懇求,我只是一個勁兒地啜泣,他撫摩著我的肩,安慰我說:「我也希望那些是夢……想把這些噩夢忘掉……可是我總也忘不了。我現在才體會到戀愛的滋味。才瞭解了你為什麼會那麼不顧一切。你總是說我沒有激情,其實我也有激情。這樣吧,我原諒你,你也原諒我好嗎?」

  「你這麼做是出於報復心理吧。你想要和她勾結起來孤立我!」

  「你胡說什麼!我可沒那麼卑鄙!我現在才明白你的心情,我不該讓你那麼傷心。」

  他還說,他從事務所回來時和光子見了面,商量好了,只要我能接受這個現實,其它所有的事情他都包了,他會讓棉貫從此不再打擾我們。光子明天要到家裡來,可又不好意思見我,就讓丈夫「先跟姐姐道個歉。」

  丈夫還說,他不像棉貫那樣不講信用,我允許棉貫做的事,是否也可以允許他做。丈夫從不欺騙人,我擔心的是光子。用丈夫的話說:「我和棉貫不一樣,你可以放心。」然而對我來說,正是這「不一樣」讓我擔心,因為光子第一次知道了男人是怎麼回事,所以很可能會比以往都要投入,甚至會因此而拋棄我。而且會找到堂堂正正的理由,即「自然的愛比起不自然的愛更寶貴」等等,而不感到良心的苛責……如果光子這麼一說,丈夫很可能會被她說服,以至向我提出「想跟光子結婚」也說不定。

  「我和你陰差陽錯地成了夫婦,性格合不來對雙方都是不幸,還是離婚為好。」——真說不定會有這麼一天。我這個一向把戀愛自由掛在嘴上的人,也不好說「不願意」,人們也會覺得理所當然。一想到未來,我後悔自己真是多此一舉,看來這就是我的命運了。然而現在我如果不原諒丈夫的話,明天就見不到光子了,於是我哭哭啼啼地說: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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