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冬去春來,天慶六年三月敦忠死去,不久母親出了家,滋幹肯定聽說了這件事。滋幹與母親之間的障礙之一,就是敦忠的存在,由於敦忠的去世,與母親團圓的機會到來了,只要滋幹願意,就能很容易地見到母親。曾經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世俗義理,如今完全不存在了,況且母親成了尼姑,在西阪本敦忠的山莊旁結庵度日。這些消息不可能不傳到敦忠的耳朵裡。母親周圍已沒有了監視的目光,草庵柴門不拒來者,對任何人都是開放的。如果是這樣,想必滋幹也有所心動吧,但似乎遲遲下不了決心,一直在猶豫。這其中既有上面說的乖僻或含羞的成分,也不能排除滋幹害怕與現實的母親見面的心理。

  這也難怪,從前父親老大納言修不靜觀時,歎息會褻瀆母親美好的幻影而憎恨父親的滋幹,——四十年來與母親隔絕,把肮髒的回憶中的面影不斷理想化,將其深埋在心中的滋幹,希望永遠懷念的是幼兒時留下的母親的記憶。四十年的星轉鬥移,經歷了無數人世滄桑,最終遁入佛門的母親,現在變成什麼模樣了呢?滋幹記憶中的母親,是二十一二歲,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面容豐腴的貴婦人,而隱居在草庵裡的尼僧的母親,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婦,一想到這兒,滋幹的心在冷酷的現實面前退縮不前了。在他看來,懷抱著永恆的昔日的面影,回味著兒時聽到的柔和的聲音,甘美的熏香,胳膊上行書時的毛筆的感觸等等來度日,比起品嘗近乎幻滅的苦酒要強得多。滋幹自己雖然沒有把內心的真實想法寫出來,筆者從他白白耗過了幾年的歲月推想,大概是這個原因。

  出家後的滋幹的母親居住的西阪本,即是現在的京都左京區一乘寺附近敦忠山莊的所在地。《拾遺集》卷八(雜歌)上裡有「權中納言敦忠寫於西阪本山莊的瀑布岩石」的和歌可做左證。

  瀑布引水青羽川,信然野趣世人羨

  當時從京都市內騎馬便可去山莊,說明不算太遠。恰巧滋幹時常去拜訪住在睿山橫川旁的定心房良源,聆聽佛教教理,所以他在回去時,如果取道雲母坡下山的話,就會來到母親居住的村莊。他確實也經常滿懷思念地眺望西阪本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走去過,但每次他都制止住自己,故意走別的路下山。

  又過去了幾年後的一個春天。在橫川的良源處借宿一夜的滋幹,第二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離開了那裡,從峰道經西塔,過講堂,來到中堂的十字路口時,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去雲母坡的山路。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想過要走這條路,每次都抑制住了自己的衝動,而這一天正值陽春三月,雲霞繚繞山間,景色十分誘人,所以竟忘情地想逍遙自在一番,正好又沒有別的事情要辦,當時完全沒有從這條路走會到達西阪本,然後去尋找母親住在什麼地方等等念頭。

  滋幹走上坡路時太陽稍稍西斜,走過水吞嶺的地藏堂附近,耳聽著音羽瀑布的聲音,快走到山腳下的時候,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了天邊。壬生忠岑的和歌中有這樣一句:

  飛瀑流逝已經年,黑跡歷歷閱滄桑

  便是詠的這個瀑布。瀑布發源於音羽山,只有細細的一條,山路沿河流而下,滋幹信步走著,來到一個低矮的籬笆前,透過裡面的樹木,可以看見一座別墅樣的房子。滋幹從塌落的圍牆處跨進去,往裡走了幾步,環顧四周,陰森森的不像有人居住。房子的東邊是比睿山綿延的群峰,西邊平緩的坡面上修建了池塘、假山、人工流水的庭園,依然可見往日的奢華,而今已破敗荒蕪,地面雜草叢生,藤蔓像網一樣纏繞著樹幹。

  這裡靠近高山,加上樹木繁茂,陽光很稀薄,而且又是黃昏,空氣涼颼颼的。滋幹踏著去年的落葉,走近上房跟前,房屋也已成廢屋,拉門緊閉著,沒有一絲燈光。滋幹坐在臺階上,想要休息一下,發現有個邊門的合葉壞了,一扇門開著,便進去瞧了瞧,裡面黑魆魆的,散發著潮濕的黴味兒。滋幹猜想這裡會不會是故中納言的山莊呢?大概是中納言死後無人居住,任其朽爛下去。如果是這樣,曾經和中納言一起生活在這個山莊裡,中納言死後在這附近結庵的母親,現在恐怕就住在這一帶吧。即便是棄世出家,一個女人也不可能住在這樣寂寞的地方……滋幹這樣想著,依然沉浸在這靜謐的世界中。四外裡的陰暗和靜寂越來越濃,但是,這裡是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滋幹還是不忍離去。

  夾雜著貓頭鷹的叫聲,傳來瀑布的流水聲,他慢慢站起身,尋著這聲音,沿著人工水流,繞過池塘,翻過假山,穿過樹叢,果然看見山崖上掛著一條瀑布,山崖足有七八尺高,不是陡峭的斷崖,平緩的斜壁上四處擺放著奇異的石頭,這是為了使瀑布蜿蜒流過石頭中間時泛起白沫,崖上楓樹和松樹探出參差的枝丫,遮蓋在瀑布上方,這瀑布一定是從剛才那條音羽川引來水,注入這圍堰之中的。這時滋幹不由想起那首伊勢和歌「瀑布引水音羽川」來,這歌裡的瀑布無疑是這裡了,因此這山莊是已故中納言的別墅已經確鑿無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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