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那麼,父親跟還不懂事的幼童談論自己的心事,是出於什麼考慮呢?滋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中只有這一次和父親談了那麼長時間的話。當然大部分是父親在說話,滋幹在聽,父親的語調最初很沉重,帶著令少年感覺壓抑的沉鬱感,但說著說著,漸漸變成如泣如訴的語調,最後竟變成了哭腔。在幼小的滋幹看來,忘記對方是個小孩,不擇對象的傾訴內心的父親,是很難成就此觀念的。恐怕不論如何修行也是徒勞的吧,這使滋幹感到恐懼。他不能同情因懷念所愛之人而日夜煩惱的父親,不堪苦惱而求助佛道的行為,但又不能不為父親感到憐憫和痛心。他對於父親不去努力保存母親美麗的印象,將母親比做令人作嘔的棄屍,想像成那樣腐爛醜陋的東西,不禁懷有近似憤怒的反抗心。在父親說話時,他有好幾次忍不住要說出:

  「父親,求求你,請不要玷污我最喜愛的母親。」

  自從那天晚上以後,過了十個月,第二年夏末,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知他最終從色欲的世界中得到了解脫沒有。不知他能否把自己曾經那樣眷戀的人,想像成一堆不值一顧的腐肉,得以清雅、高貴、豁然地死去的,還是像少年滋幹猜想的那樣,未能得到佛的拯救,再次被所愛的人的幻影纏繞,八十老翁的心中燃燒著熾熱的愛情咽氣的呢。——滋幹無法舉出具體的事例說明父親內心激烈鬥爭的結局,然而父親的死法絕不是人們羡慕的那種平靜的往生。由此來推測,滋幹覺得自己那時的猜想好像沒有錯。

  從一般的人情來說,對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懷的丈夫,會把愛轉移到妻子給他生的孩子身上的,以此來緩和無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幹的父親不是這樣。在他看來如果不能挽回妻子的話,屬￿她的任何東西,包括她的親生骨肉,都不能代替對她的懷念。父親對母親的愛戀就是這樣的純粹,這樣的執著。在滋幹的記憶中,父親並不是沒有跟他和藹地說過話,但是話題僅僅限於談及母親時,除此之外,就是個冷冰冰的父親。父親滿腦子都是母親,以至於無暇顧及孩子,然而滋幹不僅不覺得父親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興。自從那天晚上以後,父親對孩子越來越冷淡,似乎把滋幹全都忘記了。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視著面前的虛空,因此,有關最後一年中的父親的精神生活,父親雖然沒有對他講過什麼,但是,從父親又恢復了酗酒,從父親儘管把自己關在佛堂裡,牆上卻不見了菩賢菩薩的畫像,而且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詩,不再誦經文等等可以略見端倪。

  關於老大納言臨終前一段時期的精神狀態,筆者很想找到更詳細些的資料,可是在滋幹的日記中沒有得到,所以,從前後的情況來判斷,只能這樣認為,他最終也未能得到拯救,——被心愛的人的美麗幻影打敗,懷著永劫的迷惑死去。也可推論出,這件事對於老大納言本人來說雖是非常痛苦的結局,但對於滋幹來說,父親沒有冒讀母親的美麗而死去,是最值得慶倖的事了。

  老大納言去世後的次年左大臣時手死去,以後的四十年間時平一族接連不斷地衰敗下去,已如上述。天子經醋酸、朱雀到村上,世道變遷,除藤原氏和管原氏的榮枯盛衰之外,還有種種有為轉變。有關其間滋幹在何處,如何成長,升到少將之位的情況,由於滋幹的日記忙於敘述母親的事,無暇談及自己而無法瞭解,但從所記述的事情來推斷,父親死後的幾年,他大概是被乳母領養的。還知道那位叫做歐歧的老侍女,後來去了夫人那裡,成了本院的侍女,以後她再沒有在日記裡出現過。

  另外滋幹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以及他們的母親之間似乎毫無來往,日記中沒有提到一句。但是滋幹對於同母異父的弟弟中納言敦忠,卻懷有非同一般的親情,他與教忠不僅門第、官爵不同,而且雙方的父親之間,因夫人的事有著隔閡,由於這些障礙,兩人似乎都有所顧慮,避免互相過於接近,儘管如此,滋幹暗地裡對敦忠的人品抱有好感,常常為他祈禱幸福,關注他的行動。因為,畢竟敦忠與母親相像,一見到敦忠,就不由得想起昔日母親的容貌,而傷感不已,滋幹的日記裡多處記述了這一點。而且他還哀歎自己的容貌不像漂亮的母親,而像父親,母親走後,父親一味懷念母親,卻不愛自己,就是因為自己長得不像母親的緣故吧。他羡慕敦忠在時平死後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定是非常喜歡那位相貌堂堂的敦忠的,而自己這樣相貌醜陋的兒子,即便生活在一起,也不會得到寵愛的吧。正像母親厭惡父親一樣,肯定也會厭惡自己的吧。

  那麼滋幹朝思暮想的對象,他的母親在原氏,後來是怎樣度過她的餘生的呢?——時平死時她才二十五六歲吧,這位美麗的寡婦是靜靜地過了一生呢,還是又跟了第三個,第四個男人呢?從她作為老大納言的妻子時,與爭中偷請來看,即便暗中與人交歡也並非不可思議的事,但這一切都無據可考。比起父親來重偏愛母親的滋幹,即使聽到不利於母親的傳聞,也不會記錄下來,這裡暫且相信他的日記,假設其母以撫養左大臣的遺孤敦忠為念,謹守婦道吧。儘管如此,前夫老大納言為了她日夜焦慮,抑鬱而死,手中由於被她拋棄,為擺脫苦惱而追求侍從君,終於丟了性命,她聽到這些會做何感想呢?左大臣專權時,她作為本院女主人受到大家的崇拜和仰慕,左大臣死後,昔日的榮華化做一枕黃粱夢,會感到萬事不如意吧。對她傾注了火熱愛情的男人們相繼死去,左大臣一門由於管丞相作祟也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最後竟連愛子敦忠也未能倖免,這一切使她深深體味到了冷徹骨髓的無常之風吧。

  但是滋幹對母親那樣的憧憬,為什麼不去接近她呢?左大臣在世時還情有可原,大臣死去後,並沒有特別的障礙,卻還要避諱敦忠來看,大概是由於他地位低微所以不能隨意去看望母親吧。關於這個問題,滋幹的日記裡是這樣記錄的。——自己十一二歲時,曾數次要求過想見母親,但是,世間的事往往不能如願,每次乳母都阻止他說:「你媽媽已經不是你的媽媽了,她到比我們家高貴的人家當媽媽去了。」——滋幹還寫到,後來自己長大成人,離開乳母的膝下,獨立生活之後,到了自己判斷、處理事情的年齡時,越來越理解了乳母的話,更沒有機會和母親相見了。自己的年齡越是增長,越是感到與母親之間的距離在拉大。即便在左大臣死後,他想像中的母親依然是自己無法企及的雲上之人,是眾人簇擁的高貴家庭的夫人,住在漂亮宅邸的珠簾之內。這樣一想,正如乳母所說的那樣,那人已不是自己能叫「母親」的人了。可悲的是,必須把自己的「母親」想成已經不在人世了。——即使不這樣想,滋幹已經認定自己是和父親一起被母親拋棄的,因此對於母親懷有某種固執的偏見,這成了與母親之間的心理距離疏遠的因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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