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滋幹見天色更加昏暗下來,水面已漸漸看不清楚了,覺得該離開這裡了,可又有些依依不捨,就跳著邁過水邊的石頭,朝瀑布流下來的方向走去。這邊好像已經出了別墅的範圍,石頭沒有了人造庭園的風情,越來越粗陋了,這時,忽見前面溪岸邊的山崖上,有一棵大大的櫻樹,仿佛故意與四周籠罩的夜色相映襯般,盛開著爛漫的櫻花。貫之有一首詠紅葉的和歌「開在深山無人賞」,可以想像在那山谷裡,不為人知的報春之花,也必定是「夜之錦繡」了。這櫻樹正長在路邊稍高的地方,只有這一棵鶴立雞群般高高聳立,伸展開傘一樣的枝葉,把它的周圍映照得紅豔豔的。

  誰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在孤身一人走夜路時,偶爾遇見美麗的女子時,比遇見男人還要可怕,同樣,在這無人之境,碰見這靜靜盛開的夜櫻,有種被魔怪附體的感覺,他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並不急於靠近,而是站得遠遠的望著。櫻樹所在的山崖,是個巨大的佈滿苦藥的岩石,距離河面有一丈多高,一條涓細的清水,繞過崖邊流到小溪裡,山崖的半腰上有一簇胡枝子,垂向下面的溪水。奇怪的是,自己在這裡已呆了很長時間,可是,對面的景色依然這樣鮮明地出現在眼前,——難道是花色像白雪似的能映出周圍的景物嗎?——滋幹忽然發現這不是花的作用,原來正照在櫻樹的上方月亮,此時突然明亮起來,土地濕漉漉的,身上感覺涼絲絲的,而天上卻是陽春三月的朦朧夜色,月影婆娑,映照出錦簇的花雲,這充滿了夜櫻的香氣的山谷,籠罩在幻境般的光影中。

  滋幹幼年時,曾跟蹤父親去過野地,在蒼白的月光下目擊了淒慘的一幕,那時是秋天深夜的冰冷慘白的月光,不是今天這樣般輕柔而溫暖的月光。那月光將地上照得一覽無餘,能清楚地看見在屍體的內臟上蠕動的一隻只蛆蟲,而今晚的月光雖然如實地將涓涓細流,飄落的片片花瓣,胡枝子的黃顏色都映照出來,卻給這一切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仿佛是遠離現實的,海市蜃樓般出現在空中的瞬間,只要一眨眼睛就會消失的世界一樣。

  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奇特的光照,滋幹覺得有些恍惚,不知怎麼會處於這樣的情境中,就在這時,滋幹看見了一個萬沒想到的東西——一個白色的蓬鬆的東西,在櫻樹下遊動。由於一枝開滿櫻花的枝丫遮住了視線,開始沒看清楚是什麼,如果是朵花,又太大了。滋幹定睛一看,是個矮小的僧侶,——從個頭和纖細的肩頭來判斷是個尼僧,——站在樹幹旁邊,這尼僧——他這樣推測,不時拽一拽防寒的白絹帽,大概就是這個白帽子在風中晃動吧。然而他仍然以為這是在夢中,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尼姑呢?難道自己在做夢嗎?否則就是遇見了夜櫻的樹精了……就這樣,內心想要否定自己的視覺世界,故意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一切。

  然而,儘管他拼命地否定,隨著遮住月光的雲霧逐漸退去,那人影立刻清晰起來了,剛才還半信半疑的,現在確實看清是個尼姑了。她戴的帽子就像後世的高祖頭巾那樣將頭部全部包裹起來,甚至垂到了肩頭,所以從這裡看不見長相,她凝神仰望著天空,不知是在欣賞櫻花,還是在觀看照在櫻花上的月亮……然後尼姑靜靜地離開了櫻樹,朝崖下走去。走到清水旁時,她彎下腰,伸手折了一枝胡枝子。

  就在尼姑折花枝的時候,滋幹也不知不覺走了過去。他儘量放輕腳步,悄悄從後面走近她,尼姑拿著胡枝子朝山崖那邊走去。到了這裡才發現,崖上的青苔中間有一條不明顯的坡道,走到盡頭的地方,有個歪斜的小院門,看樣子這裡面就是庵房了。

  「請問?」

  尼姑發覺身後有人吃了一驚,猛地一回頭時,仿佛有人從背後推了滋幹一把似的,他一步邁到尼姑面前。

  「請問……您莫非是已故的中納言殿下的母親?」滋幹結結巴巴地說。

  「曾經人們是這樣稱呼的……您是……」

  「我是……,我是……已故大納言的兒子滋幹。」

  接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叫了聲:

  「母親。」

  他跪在地上,抬頭望著母親,那姿勢就像是趴在她的膝蓋上似的。被白帽子遮著臉的母親,在月色花影的輝映下,仿佛背後襯托著一輪光環,是那樣嬌小可親。四十年前的春天,在幔帳後面被母親摟抱時的記憶,又歷歷浮現在眼前,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變成了六七歲的幼童。他推開母親手裡的胡枝幹,使自己的臉儘量貼近母親的臉。他貪婪地聞著她那墨染的袖子上散發出的香氣,這熏香更加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像個撒嬌的孩子似的,用母親的袖子不停擦拭著傾瀉而出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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