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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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怪僕役僧偷閒修不靜觀的故事」,《閒居之友》的作者付言「此實為難得之事」,天臺大師也在《次第佛門》中說「即便是愚鈍之人,至家邊見到腐爛屍體,也易成就觀念」,這僕役僧或許也學過此書吧。《摩何止觀》中說講「觀」時有一句「山河皆不淨也,衣食亦不淨也,飯似白蟲衣如臭皮」,那僕役俗的觀念也于此文暗合。另有天竺國之比丘也說「器物如骷髏,飯如蟲衣如蛇」;唐國之道宣法師也說「器乃人之骨也,飯乃人之肉也」。無知的僧人不可能知道這些人的說教,卻在實行這說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一般人即便達不到這僕役僧的境界,能夠明白這些道理的話,五欲就會漸漸消失,達到內心清淨的。——「不懂得這個道理的人,貪欲精美衣食,厭惡粗食敝衣,儘管程度不同,都是輪回之因。(中略)實為徒勞無益,在夢幻的世界中長眠不醒,可悲可歎。」 「某怪人野地看屍發願的故事」也是大致相同的寓意。大概情節是某人在野地裡看見一醜陋女屍回家後,腦子裡總是出現女屍的影像,與妻子相擁入睡時,摸著妻子的臉,覺得那額頭、面頰、嘴唇等無不與死人相像,於是醒悟到世事無常。書中說「讀了《摩何止觀》,為人死身腐,終抬骨化煙而悲歎,然未讀此文之人,竟能自動發願」,就更加難得了。 要問究竟何為修行,就像禪師坐禪那樣瞑目沉思,將意念專注於一事。這一事即是,自己之身本是父母建樂的產物,產生於不淨不潔的液體,用《大智度論》中的話說,「身內的欲蟲在人們交合時,男蟲為白精,如淚而出,女蟲如赤精,如唾而出,二蟲隨骨髓如唾淚而出」,是這赤白二液融合為自己的肉體的。其次出生時要從一個充滿臭氣的通道出來,生出來後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裡呼出臭味,腋下出著粘汗,體內積存著糞、尿、膿、血和油脂,內臟裡塞滿污穢之物,各種蟲子聚集在裡面,死後屍骸被野獸噬咬,被飛禽啄食,四肢分解,內臟外流,臭氣熏人,惡臭散到五裡之外,皮膚變成黑紫後,比狗的屍體還醜陋,總而言之,要想成此身從出生之前直到死後都是不淨的。 《摩河止觀》這本書裡,論述了這些思索的順序,人體的不淨由來於種子不淨或五種不淨等等,解釋得非常詳細。書中還細緻描述了人死之後的屍體變化過程。第一個過程叫做壞相,第二個過程叫做血塗相,第三個過程叫做膿爛相,第四個過程叫做青瘀相,第五個過程叫做埃相,還未觀透這五相時,一味傾心戀慕他人,一旦達觀之後,剛才還感覺美的事物,突然之間變得不堪忍受,恰似沒有看到大糞時尚可吃飯,一旦聞到了臭氣,便噁心得難以下嚥就是一個道理。 然而有時,只是獨自一人靜坐,思考這些道理,想像變化的過程,仍然難於體會的時候,偶爾要到放置死屍的地方去,親眼觀看《止觀》中所寫的那些現象的發生,也是其中一個方法,上面講述的僕役增就是進行了這個實踐。那僧人每天夜裡去蓮台野,不止一遍兩遍,而是反復無數次觀察屍體的變化,將壞相、血徐相、膿爛相牢記於心後,回到室內,只要端坐冥想,便歷歷如在眼前。不僅如此,即使是眾人眼中的美女,在這行者的眼裡也不過是一個醜陋的、由腐肉和膿血裝填的皮囊,因此,試驗修行功效時,常找來一美女,讓其坐在眼前,凝神靜觀。修成此功的行者,活生生的美女不僅在行者自身眼裡變得醜惡不堪,就連第三者看來也變得同樣醜惡了。那位僕役僧奉主人之命,凝神看粥時,米粥化為一堆白蟲即是這種情況,就是說,不靜觀修成正果時能出現這樣的奇跡。 根據少將滋幹的日記記載,他的父親老大納言也是修的不靜觀,老大納言由於那失去的鶴——聲斷碧雲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的情影,難以忘懷,不堪斷腸之痛,為打消這幻影而起了這個念頭的。那天夜裡,父親給滋幹講了許多,從解釋什麼是不靜觀講起,講到想要忘記對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記眷戀之情,拂去印在心底的那人的美貌,斷絕煩惱才修行的,自己的行為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但這正是在修行之中。 「這麼說父親並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吧?」 等父親的講述告一段落時,滋幹問道。父親點了點頭。父親早在幾個月前就常常選擇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後,漫無目標地跑到野地裡的墳場去,專注於觀想,天亮時再悄悄回來。 「那麼父親已經想明白了嗎?」 「沒有。」 父親站住了,望著掛在遠處山端的月亮,歎了口氣。 「難哪。成就不靜觀,並不像說說那麼容易的呀。」 後來,無論滋幹問什麼,父親再也沒有說話,好像在專心思考什麼,一直到了家都沒有再開口。 滋幹夜裡跟著父親走這麼遠的路,這是僅有的一次。父親早就瞞著別人去幹這種事了,恐怕後來又去了幾次,但父親既不想帶滋幹去,滋幹也不想跟父親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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