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也許父親不堪對母親的思念,才借酒澆愁,可是又發覺酒終歸無法排遣痛苦,便求助於佛的慈悲吧。可能是受到了『講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這首白詩的啟示,這是父親去世一年前,滋幹七歲左右時的事情。這一時期,父親的狂暴性漸漸消失了,終日呆在佛堂裡,或耽於冥想,或看經書,或請來某寺高德之僧講佛法。因此,乳母她們都舒展了愁眉,高興地說:「老爺總算平靜下來了,可以放心了。」可是滋幹還是不敢接近父親,覺得他有些可怕。有時乳母感覺佛堂太靜了,就對滋幹說:

  「少爺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爺在幹什麼呢。」

  於是滋幹提心吊膽地走到佛堂門口,跪在門邊,輕輕把拉門打開一條縫,看見正面牆上掛著菩賢菩薩的畫像,父親寂然端坐在畫像前。滋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父親既不念經,不看書,也不燒香拜佛,只是默然坐著。

  「父親在幹什麼呢?」

  一次滋幹問乳母。

  「那是在修不淨觀呢。」乳母回答。

  所謂不靜觀很是深奧,乳母也不能詳細解釋清楚,只是告訴滋幹:簡單地說,修不靜觀,會悟出人的種種官能快樂都不過是一時的迷惑,而且,於是,對於曾經眷戀的人不再眷戀了,所看見的美的東西,好吃的食物,好聞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覺好看,好吃,好聞,而變成了污穢不堪的東西了。你父親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親,才做這種修行的。

  關於這段時期的父親,滋幹有著令他終生難忘的回憶。那個時期,父親不分晝夜地一連幾天靜坐沉思,滋幹好奇地想知道父親到底什麼時候吃飯、睡覺,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臥室,到佛堂去偷看,隔扇內亮著微弱的燈光,從門縫往裡一看,父親和白天一樣在打坐。滋幹看了老半天,父親始終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只好又關上拉門,回房間睡覺了。第二天晚上,又去看時,和昨天的情形一樣。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幹又被好奇心驅使著,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把門拉開一條縫瞧了一會兒,忽見父親搖晃起雙臂來,燭臺的燈火也隨之忽閃著。父親的動作極其緩慢,滋幹不明白這是要做什麼,父親晃動了一會兒後,一隻手扶他,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著,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滋幹這才明白,上年紀的人,行走坐臥原本很吃力,加上長時間端坐不動,不那樣晃動的話,一下子站不起來的。父親站起來後,踉蹌著走出了房間。

  滋幹驚訝地跟在父親後面,父親也不回頭,下了臺階,穿上了金剛草鞋。正是秋季,院內月光皎潔,蟲聲啾啾,當滋幹隨便穿了雙大人的草鞋,站在院子裡時,感到腳底涼絲絲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樣。月光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層白霜,恍然感覺已是冬季。父親蹣跚的身影在向前移動。父親如果回頭看一下,就會發現滋幹,但是父親似乎連走路都沉浸在冥想之中,徑直出了大門,朝著某個明確的目標,信步而去。

  八十歲的老翁和七八歲的幼童,當然去不了太遠的地方,然而滋幹還是感覺走了好遠的路。他遠遠地跟著父親忽隱忽視的身影,深夜的路上,除了這對兒父子外一個人影也沒有,月光把父親的影子拉得老長,不用擔心會跟丟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成了竹籬笆和房頂上壓滿石頭的板房,漸漸的板房也稀疏起來,到處是水窪和叢生的野草。草叢中呱噪的蟲聲,因二人走近而停歇下來,待二人一過,又響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蟲鳴聲越是喧鬧。到了這裡已沒有一個住家了,草叢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斷遮擋住父親的身影,滋幹已將跟蹤的距離縮短到幾米近了,他不停地撥開野草,兩隻袖子都被露水濡濕了,冰涼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領口。

  父親走到一座橋頭,過了橋,並不繼續沿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了河邊,穿過沙土地,朝下游走去。走了有一裡多路,來到一塊有四五個土饅頭的平地上,士饅頭的土還是柔軟的新上,頂上插著白色的塔牌,明晃晃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的經文。有的沒插塔牌,只插了枝松枝,有的圍了個柵欄,用石頭堆成五輪塔,還有更簡單的,只在屍體上蓋了塊葦席,放一束花作為標誌。其中有的墳頭上的塔牌被大風刮倒了,刮走了土饅頭的士,露出了屍體。

  父親好像在尋找什麼。來回轉悠著,後面的滋幹幾乎快要挨上父親了,不知父親意識到被人跟蹤沒有,從開始就一直沒有回過頭。一隻正在啃食屍體的野狗,突然跳出草叢逃跑了,而父親連看都沒看一眼,他仿佛正異常緊張地專注於什麼。過了一會兒,父親站住了,滋幹也馬上停下了腳步,就在這個瞬間,滋幹眼前呈現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東西都塗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幹在最初的一刹那沒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著的是什麼,然而凝神細看,才漸漸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年輕女屍。他是從四肢和皮膚顏色判斷出是年輕女戶的,長髮連著頭皮整個脫落下來,面部潰爛得只剩下一個肉團兒,腹部流出了內臟,上面爬滿了姐。在亮如白晝的月光下,看見這般恐怖景象時的感覺可想而知,滋幹嚇得竟忘記了扭過臉去,忘記了逃走,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仿佛被困在那裡似的呆立不動。而父親卻靜靜地走到屍體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後坐在了旁邊的席子上。接著又像在佛堂打坐那樣,凝神沉思,時不時看一眼屍體,半閉著眼睛冥想起來。

  月光清明如洗,四野裡沉入了深深的寂靜,除了陣陣微風刮得芒草刷刷響之外,只有顯得格外刺耳的蟲鳴了。看著影子一樣孤獨坐著的父親,滋幹仿佛被引入了奇特的夢境,可是周圍刺鼻的屍臭,又使滋幹不得不回到現實的世界來。

  不知這裡——滋幹的父親看女屍的場所在什麼方位,大概到處都有這樣的墳地吧。當時天花、麻疹等傳染病流行時,死人很多。人們一是怕傳染,二是無法處置,便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屍體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蓋了事,這裡想必也是這樣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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