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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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幹長大以後,發現此詩是《白氏文集》裡,題為「失鶴」的一首五言律詩,但當時他還不明白詩的含意,只知道父親每次喝醉酒,都會吟這首詩,聽得滋幹耳朵都起繭子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是把棄他而去的母親比做鶴,將自己的鬱悶之情寄託於此詩。聽著父親吟詩時悲痛的聲調,連孩子都感受到了父親痛斷肝腸的悲傷情感。父親聲音嘶啞,不能高聲吟詠,底氣不足,不能拖長聲音,因此他的吟詩技巧拙劣,然而當父親吟詠「九霄應得侶」一句,「聲斷碧雲外,影沉明月中」一句,「誰伴白頭翁」一句等時,籠罩著超絕技巧的悽愴韻味,聽者無不為之感動。 父親見滋幹將這首詩背下來後,對他說:「背下這首之後,再教你一首更長的。」 這首更長的詩就是題為《夜雨》的詩——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這最後一句「不學頭陀法安可忘前心」,是父親時常掛在嘴頭上的,不久以後父親開始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詩的影響吧。此外還有一些滋幹不知道是什麼題名的詩句,如「夜深方獨臥,誰為拂塵床」,「形羸不覺朝食減,睡少偏知夜漏長」,「二毛落曉梳頭懶,兩眼春昏點藥頻」,「傾酒須入腸,醉倒亦何妨」等等,滋幹也斷斷續續跟著學了一些。父親有時悄然立於庭院角落裡,小聲吟誦,有時避開他人,自斟自飲時,感極而泣,放聲吟唱,這時的父親總是雙淚長流。 那時歐歧已不在府裡了,可能是對父親厭煩了,跑到母親那邊去了。滋幹只記得乳母衛門對滋幹和父親都是盡心竭力,照顧周到的。她動不動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幹那樣勸慰父親,特別是對父親的過量飲酒,經常加以勸阻。 「您這麼大年紀,沒有別的嗜好,喝點酒也沒什麼,只是每當乳母這麼一說,父親總是難為情地低下頭,就像被母親申斥的孩子一樣,溫順地說: 「讓你費心了。」 老年不遇的父親本來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了,以至每天以酒為伴,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態越來越狂暴,越來越出格,難怪乳母這麼擔憂。父親在乳母勸阻時,老老實實地道歉,可是,轉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詩,又是哭鬧,甚至時常半夜三更跑出去,兩三天不回來。 「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侍女們憂慮地歎息著,還派人出去悄悄尋找過。滋幹雖然還是個孩子,也非常心疼父親。然而,過了兩三天,有時是父親自己悄悄回來,溜進自己的房間睡覺,也有時是被人見到,帶回家來的。有一次父親倒在遠離都城的荒野裡,被人發現抬了回來,只見父親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手腳肮髒不堪,簡直像個乞丐。乳母見了非常吃驚,「哎喲」叫了一聲,眼淚撲籟滾落了下來,父親十分難為情地垂著頭,一聲不吭,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一頭撲在被褥上。 「這樣下去不是發瘋,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裡這麼念叨。誰想到嗜酒如命的父親,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幹不十分瞭解父親是出於什麼動機戒的酒,這件事是乳母告訴他的。 「你父親最近真令人欽佩,每天都在安靜地念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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