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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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來一下。」說著拉著滋幹走到離女童們稍遠的地方。「我想給你媽媽寫首和歌,你替我帶去好嗎?」 歐歧和乳母曾囑咐過滋幹不要對別人說去看媽媽的事情,所以他不知怎麼回答才好。男人一個勁地說:「不用擔心這一點,我和你媽媽很熟,如果你幫我帶歌去的話,你媽媽一定會非常高興的。」等等,就這樣連哄帶騙他絮叨了半天,終於使滋幹同意了。 男人見滋幹點了頭,又誇獎道:「和子真聰明,真聰明。」然後,謹慎地看了看周圍,說:「到這邊來一下。」 他拉著滋幹來到一個房間的屏風後面,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墨,說道:「站著不要動。」 說著他把滋幹的袖子擠到了肩頭,在滋幹的小臂上刷刷地寫下了兩行和歌。 寫完後,還不鬆開滋幹的手,等到墨幹透,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說: 「好了,讓你媽媽看看你胳膊上的這些字。一定要找沒人的時候……明白了嗎?」 滋幹點了點頭。 男人又叮囑了一遍:「記住只讓你媽媽看,不要讓別人看見。」 後來滋幹像往常那樣在回廊上等到歐歧朝他招手,一進到母親的幔帳裡,他就被母親抱在了懷裡,他叫了聲:「媽媽。」就持起袖子讓母親看他胳膊上的字。母親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屋裡光線太暗,就來到帳子外面,把滋幹放到地上,將他的胳膊伸到亮處,一遍又一遍地看。滋幹很奇怪,母親根本不問他是難寫的,好像一切都了然於心似的。忽然滋幹覺得眼前滴落了什麼,抬頭一看,母親眼裡噙滿淚水,茫然凝視著前面。就在這一瞬間,滋幹覺得母親簡直是美麗非凡,從窗戶射進來的日光,正好照在母親的臉上,一向在幽暗的地方看到的面部輪廓,一下子清晰地浮現了出來,母親意識到孩子在看她,慌忙掩飾地將臉貼在孩子的臉上,這樣一來,滋幹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感覺到從母親的睫毛上落下來的冰涼的淚珠,滾下了自己的臉頰。 滋幹清楚地看見母親的模樣儘管只有這一瞬間,母親那楚楚動人的面容,那美妙的感覺卻長久地印在了他的腦子裡,一生都不能使他忘懷。 母親這樣和滋幹臉貼臉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段時間裡母親是在哭泣,還是在思考,滋幹都回憶不起來了。後來母親叫侍女端來一盆水,親自擦去了滋幹胳膊上的字。母親在擦拭的時候,顯出很惋惜的樣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印在腦子裡後才擦去的。然後母親又像剛才平中那樣,搭起兒子的袖子,在剛才擦去字跡的地方,寫下了同樣長的文字。 開始滋幹給母親看胳膊上的字時,屋子裡沒有別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兩三個待女,她們都是母親信賴的人,好像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似的。滋幹雖然清楚地記得母親在自己的胳膊上寫字,但是不記得母親對他說了些什麼,說不定母親是默默地寫的。 「少爺。」歐歧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的身邊。 「去把你母親寫的東西給那個人看。他肯定還等在那裡呢。你趕快到剛才的地方去找他吧。」 滋幹回到西配殿這邊來一看,果然那個男人正在外廊邊等得著急呢。 「喂,有回信嗎?——乖孩子,真聰明。」 他飛奔過來,興奮地說道。 滋幹後來才知道,當時自己成了母親和平中之間戀情的傳遞者,自己被平中利用了。但是在母親身邊伺候的侍女們和歐歧早就知道此事了,攢歧同情平中,教給平中這個聯絡方法的也許就是她,因為滋幹記得後來又給母親看胳膊上的字時,歐歧不僅在場,而且是她給滋乾擦掉的,一邊擦還一邊說:「擦掉真可惜。」 滋幹記不清在胳膊上寫了幾次字,只記得還幫平中帶過幾次信。滋幹把信交給母親,母親有時回信,有時不回,漸漸沒有剛開始時那麼動情了,甚至偶爾流露出厭煩的神色,以至於滋幹覺得為平中帶信成了一種負擔。而平中也漸漸不再來了,不久滋幹也不能去見母親了,因為乳母不再帶他去了。每當滋幹說想見母親時,乳母就說:「你母親快生孩子了,現在需要安靜休養。」當時母親的確是懷孕了,但是,滋幹被禁止出入,似乎另有緣故。 就這樣滋幹再也沒見到過母親。對他來說,所謂『謁親」,不過是五歲時只看了一眼的那張淚眼朦朧的面容的記憶,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覺,而且這記憶和感覺四十年來在他的頭腦中被滋養培育,越來越被美化,被淨化起來,與實物的差距越來越遙遠。 滋幹對於父親的回憶比母親晚一些,大概是從他不能與母親相見以後開始的吧。 因為在那之前和父親親近的機會非常少,而那以後父親的存在突然間鮮明了起來。他記憶中的父親,是個完完全全被心愛的人拋棄的,孤獨可憐的老人。母親不惜為平中的歌流淚,但是,滋幹從沒聽母親說過她對父親的真實想法。被母親抱在懷裡時,滋幹從沒跟母親提起過父親,母親也一次也沒有問過「你父親現在怎麼樣」之類的話。而且,無論歐歧還是其他侍女,竟然都同情平中,沒有人談論國經,惟獨乳母衛門是個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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