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十七


  平中、時平及其子孫們的情況大致如上所述。那位可憐的老大納言和他的夫人在原氏腹中的滋幹,後來的境況又如何呢?

  國經除滋幹外還有三個兒子,按家譜所排順序,長子敦忠,次子世光,三子忠幹,四子保命。其中忠幹之母不是在原氏,而是伊豫守未並之女,這一門的後裔綿延不絕,世光和保命卻無後人,也不知他們的母親是何人。如果滋幹在那個事件時是五歲的話,便是老大納言七十二三歲時的孩子。國經活到了八十一歲,難道在這期間又生了三個孩子嗎?也許是家譜按等卑排列,顛倒了長幼順序,那麼世光以下三子或早於滋幹,或是同時出生的庶子也未可知。這麼說來,國經在娶相差五十歲的在原氏為妻之前又是和誰結為夫妻的呢?那女人難道沒有生育嗎?這種種疑問無處可考。另外滋幹有從五品上左近少將的官銜,生育有亮明、正明、忠明三子,這些兒子的母親也不甚明瞭,而且三人都沒有後代。再說滋幹的名字在公卿輔任裡也不見蹤跡,他何時當的從五品不得而知。家譜之外的零星記載還有《大和物語》裡的:

  「女人寫給滋幹少將:『甯為情死兩相知,若有人問莫承認』;少將寫給女人:『生命短促如朝露,情願與君共生滅』。」

  在《後撰集》卷十二戀歌三中,作為藤原滋幹的記載有,「夜晚去和女人幽會,次日滋幹必寫和歌給女人,要其發誓不變心:『山盟海誓心不變,此生來世永相伴。』」以上都是人們所熟知的,此外,未流傳於世的有古閣文庫所藏的抄本滋幹日記,這抄本殘缺不全。另外還有二三個抄本,都不是全本。大致從天慶五年春天開始斷斷續續七八年間寫成的。僅僅從流傳下來的那部分內容看,幾乎都是表露戀母之情的。

  滋幹的生母即敦忠之生母已不用贅述。那麼滋幹的母親究竟活了多大年紀呢?據《拾遺集》卷五賀部所載的源公忠那首「千秋萬代永繁昌」賀詞來看,多半是為滋幹之母五十壽辰而作的。但據滋幹的日記中記述,敦忠死後第二年,即天慶七年時,這位母親還健在,即她的第二任丈夫時平死後第三十五個春秋,她當時應為六十歲左右,滋幹是四十四五歲。滋幹到了這般年紀,仍念念不忘母親,時常回憶母親的音容笑貌,也是在情理之中的。當時,他只是個五六歲的幼童,被允許出入本院的宅邸,而到了七八歲時,由於種種俗世的規矩限制而不能再去了。後來儘管知道母親健在,卻一直不能相見。如果從未見過母親倒也罷了,卻是在剛剛記事時留下了母親的記憶,又遭遇了母親被拐到別的男人家去的事件,所以對母親依戀之情就非同尋常了。再說他母親是稀世美女,曾經親手在他的胳膊上寫過和歌,烙印就更加深刻了。更何況明知母親還活在世上等等。這樣想來,滋幹的日記似乎是由於戀母之情無從排遣而寫成的。現存的日記雖然只是片斷的,那些殘缺的部分想必也全是對母親的憧憬吧。不,或許滋幹四十二三歲前後,愈加思母心切,才有生以來第一次動筆,想把這一切寫下來的吧。雖說叫做日記,其實是從自幼與母親生離死別,不久父親又去世的,充滿悲傷的少年時代,一直寫到四十年後,天慶某年的一個春天,一天傍晚去訪西阪本的敦忠故里時,與母親不期而遇的經歷,可以說更像是一篇小說。

  按照日記來想像的話,滋幹對母親的記憶是4歲左右時,一點點積存下來的。最初的記憶十分膚淺,淡如霞煙。關於發生那件對於他自己,對於父親國經都是一生的大事件的那天夜晚——母親被本院的大臣帶走的那個夜晚,他絲毫不記得了,只是不知何時聽人告訴他,母親已離開自己家了,就傷心狠狠大哭起來。告訴他這件事的也許是老侍女歐歧,也許是乳母衛門。當時他每夜都是乳母抱著人睡的,大概是乳母被哭鬧著要媽媽的滋幹弄得沒辦法,就哄他說:

  「乖乖地睡吧,你媽媽雖然不在家裡,可是就住在不遠的地方,你要是聽話,就帶你去找媽媽。」

  年幼的滋幹高興起來,問道:

  「什麼時候帶我去?」

  「過幾天吧。」

  「真的嗎?」

  「當然的真的了。」

  「一定帶我去,別騙我。」

  每天晚上滋幹都是在和乳母重複這些對話之後才入睡的。連孩子幼小的心裡都在懷疑是在哄他,然而,乳母真的把這件事跟歐歧說了。一天,歐歧牽著他的手領他去看母親了。可是這麼重大的日子,他已經記不得了,他的記憶像舊電影膠片那樣斷斷續續的,前後不連接,有的地方很不清晰。在這些影像中,時常浮現出來的,是蹲在本院宅邸的回廊欄杆旁,無聊地看著院中景致的自己幼年的身影。

  他知道母親就在回廊那邊的寢室裡,自己是為了見母親而等在這裡的,總是等了半天後,歐歧從那寢室裡出來,向自己招手。母親很少到門口來迎自己。每次一見他進來,總是一把將他抱到膝上,撫摩他的頭,吻他的臉頰。

  「媽媽。」

  「和子。」

  母親緊緊抱住他。但是因為他太小,母親從沒有跟他過談很多話,只是三言兩語而已。他想要把難得一見的母親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裡,所以在母親懷抱裡時,拼命想看清母親的模樣,可是房間昏暗,而且濃密的頭髮遮住了母親的臉龐,宛如佛龕裡的佛像一般,從來沒能仔細看真切過。他常聽侍女們說,像母親那樣秀美的人實在少有,可是自己怎麼也弄不清到底是如何漂亮。只是聞著母親衣服上那股特有的熏香味兒,被靜靜地抱在母親懷裡時的感覺十分的舒服,甚至回家之後,沁入他身上的香氣還二三天不散,仿佛母親附身了似的。

  幼年時的他,惟—一次真正見到母親的美貌,是第一次為平中傳遞戀歌時的事。記得那是個紅梅盛開的春日,他正在西配殿外廊上和幾個女童耍戲,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喂……你見過你媽媽了嗎?」男人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滋幹想說「還沒有……」,又怕這麼回答不合適,就一聲不吭地瞧著那個男人。他後來才知道,此人就是平中,那張臉並不陌生,常常在家裡見到的。

  男人見滋幹支支吾吾的,也猜到了幾分,又問道:「還沒見到媽媽吧?」然後,彎下腰對他耳語道:

  「和子真是個聰明的孩子,真聰明。你要是想見媽媽的話,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願意聽嗎?」

  「什麼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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