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十三


  就在自己心中萌發出這些想法的時候,左大臣表現得如此積極,所以,自己毫不猶豫就決定了。沒想到自己的心願和左大臣的心願不謀而合,這使自己十分感激。一是能報答左大臣的恩情,二是能向這個可憐的人贖罪,想到這些,自己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並立刻採取了那樣的行動……在那一瞬間也曾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說:「你這樣做可以嗎?就算是報恩也太過分了吧……借著酒勁兒做一件無法挽回的錯事,醒來後不會痛心疾首嗎?為了你愛的人獻身是可以的,可是你果真能忍受以後的孤獨嗎?」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既然已確信無疑,就應該借著酒勁斷然實行,雖然活著但隨時準備死的人怎麼還會害怕孤獨呢?……就這樣強迫自己嘲笑那些畏懼的念頭,終於讓左大臣抓住了她的衣袖……

  國經現在雖然徹底查明了昨晚自己採取那種行動的動機,但絲毫也沒有因此而減輕心裡的鬱悶。他靜靜地把臉理在睡衣裡,全身心地沉浸在緊逼而來的悔恨之中。啊,我做了件多麼輕率的事……就算說是要報恩,也沒人會做出把。疼愛的妻子讓給他人這麼愚蠢的事吧……這種事情如果被世人知道,只會成為笑柄……

  就是左大臣也非但不會感謝我,還會暗中嘲笑我吧。至於她,也許不會理解這種出於狂熱的感情所採取的行動,反而會怨恨我的薄情吧……實際上,像左大臣這樣的人,無論多麼美麗的妻子也能尋求得到,而自己要是失去了她的話,還有誰會來呢?想到這兒,發覺自己才最需要她,死也不應該放棄她……昨晚一時興奮,以為不會覺得孤獨,但今天早上醒來才幾個小時已是如此難熬,今後這種寂寞一直持續下去的話,怎麼能忍受得了呢?……國經一想到這兒,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俗語常說老小孩,八十歲的大納言像孩子呼喚母親一樣號啕大哭。

  被人奪走了妻子的國經為思念和絕望所折磨,那以後三年半裡發生的事情,將會在後面關於滋幹的段落更詳細地提到。現在暫且轉換筆端,敘述一下那天晚上往車裡扔進「無言一青松」這首和歌的平中的情況。

  平中雖然不像國經那麼痛苦,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嘗到了某種苦澀的滋味。這件事的起因就是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他去本院的官邸問安的時候,左大臣向他問起了許多關於那位夫人的事,自己得意忘形之余無意中說了出來,想起這件事,他不得不恨自己考慮不周。他自負地以為「只有我才是當代第一好色者」,加上做事欠考慮,因此屢次在時平巧妙的煽動下,老老實實吐露了真情。如果預想到時平會採取這樣的行動,自己也不會說的。他也曾擔心精於此道的左大臣知道了夫人的情況後,會不會亂來,但轉念一想他並不是自己這種官位低下、無足輕重的人,人家畢竟是朝廷的重臣,不會輕率地晚上出來遊蕩,偷偷潛入別人家,進到夫人的臥室裡去的。那只是區區一個左兵衛的快樂,這麼一想就安心了,可是完全沒料到他會使出那種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所顧忌地搶走別人妻子的大手筆。在他看來,妻子瞞著丈夫,丈夫瞞著妻子,做出格的事情,度過危險的關頭,偷偷地享受興奮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幽會,才是戀愛的樂趣。利用地位和權勢強搶屬￿他人的東西是毫不含蓄的俗事,絲毫不值得驕傲。左大臣的做法豈止是踐踏別人的體面和社會規範的旁若無人的行為,也是無視友情,不仁不義之舉,只能說他不具備真正好色者的資格。平中越想越不快,雖然他很懶,但作為一個有女人緣的男人,他灑脫、不拘小節、為人和善、很少拘泥於某件事,但這次時平前所未聞的所作所為,使他氣得不得了。

  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本來他對那位夫人寄予的感情,比一般的戀愛要深,如果繼續下去的話,也許兩人的關係還能進一步發展,但是一貫風流的他對這位老好人大納言產生了惻隱之情,不願再繼續這種行為,所以儘量忘記她、疏遠她。當然時平不會瞭解他的心理,時平的行為使平中的苦心白費了。平中以前罪孽,至多是偷偷地和大納言的妻子發生肉體關係,偶爾和她見上幾個小時,而時平只給了大納言一點點恩惠,就使老人醉得糊裡糊塗,把老人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輕易地據為己有。平中和時平的做法,對老人來說哪一個更殘酷就不言自明瞭。現在平中對於自己過去的戀人被硬生生地拉到了他難以接觸的貴人那裡,感到無法排遣的憤懣,那麼老大納言的不幸就不是輕易能了結的了。而且老人蒙受這樣的災難是因為平中對時平說的那些無聊的話。平中知道使老人陷入不幸的元兇是自己,但老人對此一無所知,因此他也不知該如何向老人道歉。

  人都是自私的,在平中看來,他也明白老人比自己可憐得多,但一想到最上當的人是自己,就氣不打一處來。雖說已經對她失去了興趣,但內心深處還沒有忘記她。說得更清楚些就是雖然暫時忘了她,但一瞭解到時平對她抱有好奇心,馬上就要失去的興趣又猛然復活了。去年的那個晚上以後,時平突然開始接近伯父大納言,不斷地討他歡心,平中不安地注意著這個過程,暗中猜測時平的意圖,密切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正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那個宴會,自己也被要求隨他同去。

  那天晚上平中可能是有預感吧,總覺得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從一開始就很鬱悶。他覺得左大臣讓自己參加這個宴席一定有原因,宴會一開始,酒就喝得非常快,左大臣和一幫捧場的人聯合起來灌醉了老頭兒,左大臣又是頻頻地向簾子那邊眉目傳情,又是不斷地對平中說些莫名其妙的挖苦話,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他看到時平像個淘氣包一樣眼睛發亮,醉臉上放著紅光,又叫、又唱、又笑的樣子,就越發覺得重大的危險正在迫近簾子裡的那個人,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往日的愛情又復蘇了,而且越來越強烈。當時平閃人簾子裡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急忙離開了座位,不久當她被帶上了車要離去的時候,便走到車邊,不顧一切地把和歌扔了進去。

  那天夜裡,平中和隨從一起跟著車子,陪同左大臣回到官邸,然後一個人腳步沉重地沿著深夜的街道往家走去。一路上,每走一步,思戀之情就加深一分,平中希望她下車的時候能看上自己一眼,但這願望終究還是落空了,想到她已和自己永遠地隔絕開來了,就更燃起了依依不捨的念頭。他自己也驚訝得不得了:「自己還如此地愛著她嗎?對她的熱情為什麼這樣無法消除呢?」大概平中的思慕之情,是由於夫人成了他難以觸及的鮮花而引起的。也就是說,夫人是老大納言的妻子的時候,無論何時,只要他願意兩人就能重歸於好,而現在已經不可能了,為此感到惋惜是他痛苦的主要原因。

  附帶說一下,前面提到的平中作的「無言一青松」這首和歌在《古今和歌集》裡按作者不祥記載,「無言一青松」一句變成了「念被常磐山」。另外《十訓抄》中認為這首和歌的作者是國經,文章是這樣寫的。

  時平公乃極為驕橫之人,伯父大納言國經之妻室者在原棟樑之女也,陰謀使之為己妻,成敦忠之母,國經卿慨歎不已,然憚于世人評述,力所不及也。

  念彼常磐山,有岩名挪跟,難言苦戀情,只好藏心曲。

  此和歌乃國經卿其時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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