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瘋癲老人日記 | 上頁 下頁


  19日。

  雖然是星期日,淨吉下午從羽田出發了。他前腳走,颯子後腳就開車出去了。觀子的開車技術讓人擔心,家裡人都不坐她開的車,這輛赫爾曼自然就成了她的專用車了。她並不是去送丈夫,是去看阿蘭·德隆演的《陽光普照》了。今天大概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經助一個人呆在家裡,今天嫁到十堂的陸子帶孩子們來,也許他為這個沒出去。

  下午1點多,杉田氏來出診。佐佐木護士見我痛得不行,非常擔心,打電話請他來的。據東大艄浦醫院的內科診斷,腦中樞的病灶已經消除,因此痛感並非腦部所致,已轉為風濕性的神經痛了。杉田建議我去骨科看一看。前幾天,去虎門醫院照了片子,發現脊椎附近有個陰影,醫生恫嚇我說,從手的劇痛來看,說不定是得了癌。然後又照了脊椎的切面掃描,結論是萬幸不是癌,但第六節和第七節脊椎變形了。腰椎也變形了,只是比脊椎輕一些。手腳疼痛和麻痹就是它引起的。要想治療,就要製作傾斜三十度的活動床,每天早晚在上面躺十五分鐘左右,同時頭部要進行牽引。時間和次數逐漸延長,堅持二三個月就會好起來。這大熱的天,我實在不願意受這份罪,可又沒有別的好辦法。杉田醫生勸我試試看,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來木匠製作活動床,找來醫療器械店的人,照我的脖子尺寸做牽引套。

  2點左右陸子來了,帶著兩個孩子。長子去打棒球沒有來。秋子和複二立刻進了經助的房間。三個人準備去動物園。陸子和我寒喧了幾句,就去客廳和老伴沒完沒了聊了起來。她們一向如此,不稀奇。

  今天沒什麼特別要寫的,就寫點心事吧。

  也許人到了老年都是這樣,近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自己的死。我不是近來才開始想的。從二十多歲就開始想了,最近越來越嚴重。「今天我會不會死?」一天要想了三次之多。想的時候並沒有恐懼感。年輕時倒滿害怕的,如今反而有幾分樂趣。可以對自己的死和死後的光景進行細緻入微的想像。告別儀式不要在青山殯儀館舉行,就在這個家的大廳裡放上棺槨,以便弔唁者從大門經中門,踩著石子路來上香。吹奏樂太吵人,找個像富山清琴那樣的人彈上一段《殘月》即可。

  月隱海濱松影裡
  月入波卷浪湧中
  如光似夢之浮世
  夢醒眼前現真如
  恍惚身在月宮住

  我的耳邊仿佛響起了清琴的吟唱。自己已經死去,卻能聽見這樂聲。我還聽見了老伴的哭泣聲。五子、陸子都與我合不來,生前常和她們慪氣,現在她們也在放聲痛哭。颯子也許無所謂,也許悲傷不已,至少會做做樣子吧。不知我死後是什麼模樣,最好跟現在一樣富態,稍有些面目可憎就更好了。

  「爺爺——」

  寫到這兒,老伴領著陸子進來了。

  「陸子有事要和你商量。」

  陸子的事情是這樣的。長子阿力還是大學二年級學生,雖說早了點,已有了女朋友,想要結婚,父母同意了。可是,讓他們去住公寓又不放心,打算讓他們暫時住在家裡,等阿力畢業工作後再讓他們出去單住。可家裡地方太窄,光是陸子夫婦和三個孩子已經很擁擠了,媳婦再過來,以後生了孩子可怎麼辦。所以他們夫婦決定換一個更寬敞的現代式的房子。正好離十堂不遠的地方,有個房子出售,很合他們的意,想買下來,但需要三百萬以上。一百萬還拿得出,再多的話,目前有困難。當然不是讓爺爺出錢,他們打算去銀行貸款,只想請爺爺支援兩萬元的利息,明年就還上。

  「你們不是有股份嗎?賣了不行嗎?」

  「賣了的話,我們可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就是,最好是不要動用。」老伴幫起腔來。

  「是啊,那是備不時之需的。」

  「哪兒的話,你丈夫才四十多歲,這麼年輕用得著這麼多慮嗎?」

  「陸子出嫁後,從沒為錢求過咱們,這是第一次,就幫幫他們吧。」

  「三個月之後的利息怎麼辦呢?」

  「到時候再說吧。」

  「那可就沒完了。」

  「牟田也不想給您添麻煩,只是怕時間長了,房子被別人買去,請您救救急。」

  「這點錢,跟你媽要也行啊。」

  「你讓我出,真說得出口,給颯子買車你就不說了?」

  老伴這麼一說,我來了氣,橫下心來一分也不給。結果,心情反而舒暢了。

  「我考慮考慮吧。」

  「今天不能給我答覆嗎?」

  「最近要花費的地方大多了。」

  她們不滿地離開了房間。

  正寫到關鍵的時候受到了干擾。再接著往下寫點兒。

  五十歲之前,死的預感特別的強烈,非常可怕,現在不那麼厲害了。大概是對人生感到疲憊了,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了。前幾天在虎門醫院做掃描後,被告知可能是癌時,老伴和護士都大驚失色,我卻面不改色,連自己都沒想到能如此鎮定,仿佛漫長的人生就要結束了似的松了一口氣。我沒有一絲對生的執著,可是只要活著,總是被異性吸引,我預感這種心境會持續到死亡的那一瞬間。

  我沒有像久原房之助那樣揚言「九十二歲時還要生個孩子」的旺盛精力,已經是純粹的無能力者了,但是卻能夠以各種變了形的,或間接的方法來感受性的魅力。現在的我正是靠著對性欲和食欲的樂趣而活著。似乎颯子能模糊地猜到我的這一心緒。在這個家裡,只有颯子瞭解我,她好像在用間接的方法試探我,觀察我的反應。

  我很清楚自己是個皺皺巴巴的老頭。晚上睡覺前,摘下假牙照鏡子時,覺得自己的長相實在特別。在上顎和下顎上沒有一顆牙,也沒有牙齦。一閉上嘴,上唇與下唇便癟了進去,上邊的鼻子快垂到下巴上了。自己這副尊容實在無法恭維,甭說人類,就連猴子長得都沒這麼醜陋。憑這張臉想博得女人的青睞,純粹是天方夜譚。不過,人們覺得這老頭完全不具備吸引女人的資格,而放鬆警惕,這正是我的可乘之機。雖說我既無資格也無實力,卻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近女人。儘管自己沒有能力,卻可以教唆美女去勾引美男引起家庭糾紛,坐山觀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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