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佐助把瞎掉了的眼睛朝著能感覺到有春琴臉龐存在的發出淺白色光暈的方向,答道:「不,我沒有感到痛。同師傅的大難相比,這一點兒事算得了什麼呢?那天晚上,歹徒潛入房來,使師傅遭此大難,我卻一無所知地睡著了。這實在是我的疏忽造成的。師傅命我每晚睡在隔壁,原是要我注意警戒,不料鑄成了這樣的大禍,使師傅蒙受苦難,我自己卻安然無事,想及這一點,實在難以安下心來,唯希望得到懲罰。我朝夕向神靈叩拜,禱告著:『務請也賜給我災難吧。如此下去,我實在無地自容哪。』我有幸能感動上蒼,遂了卻了心中的夙願。今天早晨起床,發現兩眼就這麼瞎了。這一定是上蒼同情我的志向,使我如願以償的吧。師傅啊師傅,我已不能看到師傅受難後的面容了。而今我所見到的,只有師傅三十年來根植在我眼底深處的可親的面容。請師傅象從前那樣,放心地留我在左右伺候吧。唯猝然失明,可恨舉止不能如意,伺候上會有欠敏捷,但是,師傅至少得把日常生活上的瑣事交給我來伺候呀。」

  春琴便說:「你為我而下了如此大的決心,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不知得罪了誰而遭此災難,若剖心而言,我寧願讓別人看到我現在的這副醜樣,也唯獨不能讓你看到。你真是深知我心哪。」

  佐助答腔道:「哦,太感謝了。師傅的這一席話真叫我高興非凡,其珍貴之處,遠勝過我失去兩眼的代價。歹徒本企圖讓師傅和我生活在悲苦、不幸之中,便讓師傅吃這樣的苦頭。我雖不知此歹徒是何處來的,也不知其姓甚名誰,不過,此人若是想讓師傅破相來為難我,我就不看嘛。只要我成了瞎子,師傅的這一災難不就等於不曾有過啦?蓄意布下的奸計也就化成泡影,歹徒的陰謀一定無從得逞了。說真的,我不但沒有什麼不幸可言,反而覺得幸福極了。我想到那個卑劣的歹徒幫了個倒忙,給我先鑽了空子,心裡痛快極了。」

  春琴趕緊說:「佐助,別再往下說了。」這兩個盲人師徒相抱而泣了。

  對他倆因禍得福後的生活情況瞭解得最為詳盡的尚健在者,就是鴫澤照老嫗了。老嫗今年七十一歲,她作為家內門徒投身春琴的家中時,乃是在明治七年,老嫗是年十二歲,她向佐助學絲竹之藝,兼在兩盲人之間做一些搭橋的工作,是一種不同於引路人的聯繫者。因為一個是猝然之間成了瞎子的,另一個雖是自幼雙目失明,卻過慣了奢侈的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實為一切不用自己動手的人。因此,必須要有一個專事伺候工作的第三者才行,便決定雇用一位能儘量無拘無束在一起生活的少女。

  鴫澤照被錄用後,辦事誠篤,深得兩盲人的信任,便被長久留用,據說春琴去世後,就照料佐助,直至佐助在明治二十三年獲得檢校的職位,她還在左右伺侯。鴫澤照在明治七年進春琴家中時,春琴已有四十六歲,也就是說,自遭歹徒瞎算後算起,已度過了九個春秋,春琴也可稱得上是個老婦人了。春琴對她說:「由於某種原因,我不能露面,而且不准別人看我的臉。」春琴身著凸紋薄綢料子的圓領罩衣,坐在厚厚的座墊上,頭上裹著一條黃褐色的縐綢披巾,只有鼻子露了出來。披巾的邊緣部分垂至眼瞼,臉頰和嘴都被遮住了。

  佐助刺瞎雙眼時,是四十一歲,這種將進入暮年時期的雙目失明,該有多麼不便哪!然而,他總是恰到好處地撫慰著春琴,努力使春琴不感到絲毫的不方便。旁人看了都不禁為之鼻酸。春琴也感到別人的伺侯不能滿意,說道:「我日常生活上的瑣事,不是眼睛好好的人能照料好的,由於長年以來已養成了習慣,唯有佐助最為瞭解。」所以,包括衣著、沐浴、按摩、如廁,還是偏勞佐助。

  而鴫澤照的任務,與其說是伺候春琴,倒不如說主要是在作佐助的助手,她簡直沒有直接碰過春琴的身體。只有伺候吃飯一事,少了鴫澤照是毫無辦法的。除此以外,無非是拿拿、遞遞要用的東西,間接地協助佐助伺候春琴。例如沐浴前陪他倆行至洗澡間的門口,然後退下。等到有擊掌聲傳來,再去接應,一踏進洗澡間,只見春琴已經洗過澡,穿著浴衣,披著頭巾。而在方才那一段時間裡,是由佐助一個人把事情包掉了。

  一個盲人究竟是怎麼替另一個盲人洗澡的呢?大概同春琴用手指摩挲那蒼虯的梅樹樹幹差不多吧。這樣做,不勝費事姑且不談,而事事都如此辦理,豈不麻煩極了!別人總覺得「啊,這樣能行嗎」,但他倆猶如沉浸在這種費事的享樂中似的,不言不語地品味著纖細入微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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