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幾天之後,春琴已經能下床了,可見傷勢基本痊癒,隨時都可以拆去繃帶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佐助偷偷地到女僕的屋裡拿取了女僕用的鏡子和縫衣針,端端正正地在床鋪上坐好,對著鏡子把針插向自己的眼睛。佐助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掌握了用針一刺眼睛就會看不見的常識,他無非是想試試可否用盡可能簡便、痛苦又小的辦法來變成盲人。

  他試著用針插入左眼的眼珠,但是要刺中眼珠,好象很不容易。而眼白部分較硬,針刺不進。眼珠畢竟軟些,他輕輕刺了兩三下,才咯吱一聲響,刺進了兩分光景,眼珠旋即一片白濁,他覺得失去了視力,既沒有出血、發燒,也沒有感到什麼痛苦。這是因為水晶體組織遭到破壞,便成了外傷性的白內障。佐助又以同樣的辦法刺中了右眼珠,頓時雙眼都瞎了。當然,聽說剛刺瞎後的那幾天,還能濛濛嚨隴地看到物體的形象,但是過了十天光景,就完全看不見了。

  沒過多久,春琴不再臥床了。佐助便摸索著走進里間,叩拜在春琴面前說:「師博,我成了盲人了。一輩子不會看到師傅的臉了。」春琴只問了一句:「佐助,這是真的嗎?」便陷入長時間的沉思。這幾分鐘的沉默,乃是佐助這一輩子絕無僅有的愉快時刻。據說從前那個惡七兵衛景清①者,有感于賴朝②之不同凡響,遂放棄復仇之念,誓不再見其人而自行剜卻雙眼。佐助的動機雖與之不同,若論其志之悲壯,可謂異曲同工。

  ①這是指平景清。此人生卒年不詳,是平家時代的一個勇士,因弑其伯父而有惡七兵衛之稱。其成為盲人的故事,謠曲及淨琉璃中都有記載。
  ②這是指源賴朝(1147—1199),鐮倉幕府第一代將軍,建有武功。

  然而春琴難道真盼望佐助如此嗎?日前她流著淚所說的話,難道真有「既然我已遭此災難,希望你也成為盲人吧」的含義嗎?這當然是很難貿然下結論的事。不過佐助聽到春琴說的那一句短短的話——「佐助,這是真的嗎」時,覺得地高興得發抖了。而且在相對無語的那一段時間裡,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覺使佐助明白:春琴當時唯有感謝的意思而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佐助能自然而然地領會春琴肚裡的意思。佐助覺得,迄今為止,他倆雖然有著肉體關係,但是師徒關係一直使他倆不能心心相印,而今才真的合二而一,匯到一起來了。佐助想起了少年時期在壁櫥中的黑暗世界裡練習三味線的事,但是彼時的心境同現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盲人大多只具有光的方向感,因此盲人的視野是朦朧有光的,而不是一片漆黑。佐助明白:自己今日雖然失去了觀察外部世界的眼睛,卻也同時睜開了審視內在世界的眼睛。「嗚呼!這才真正是師傅居住著的世界呀!我總算能同師傅居住在同一個世界裡了。」

  佐助的視力已經不濟了,他看不見屋子裡的情況,也看不見春琴的樣子,但是,唯有那被繃帶裹住的春琴的臉樣,還朦朧不清地映現在他的視網膜上。佐助覺得那些不是繃帶,而是師傅兩個月之前的那張潔白的臉,她完好而美妙,仿佛接引尊人①的佛像似的,浮現在微暈的光圈中。

  春琴問,「佐助,痛吧?」

  ①這是平安時代中期開始出現的佛像,在這張佛畫上畫著阿彌陀佛領著眾菩薩由極樂淨土下來迎接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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