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春琴傳》又曰:「蓋傷痕輕微,幾乎無損於天賜之美容。春琴之所以避而不見他人,實乃潔癖所致,區區微傷,竟會感到羞辱如斯,此可謂盲人之多疑多慮耳。」進而又有言:「然則因緣確非尋常,自此過了數十天之後,佐助也患了眼疾,系白內障,兩眼頓時不能辨物。待佐助知悉眼前朦朧而物形漸次不清時,立即踩著盲人特有之步子,來到春琴面前,欣喜若狂,喊道:『噫,師傅!佐助雙目失明矣,此生可不見師傅灼傷之容也。吾目之盲,得其所時哉。此誠為天意耳。』春琴聽後,憮然良久。」

  佐助一往情深,不忍披露其真相。然則此《傳》中前後所言,當是故意有所隱諱,這是毋須置疑的。《傳》中言及佐助偶然之間得了白內障。此事也令人費解。又,春琴縱然有無上的潔癖,縱然有盲人的多慮多疑,若灼傷之程度無損于她天生的美麗容貌,她何以要用頭巾罩臉,何以要不復見人呢!事實上,春琴的花顏玉容已發生了慘不忍睹的變化。

  據鴫澤照老嫗及兩三個其他人說,那盜賊預先潛入廚房,生火將水燒開後,手提開水壺闖進臥室,把壺嘴在春琴的臉部上方傾倒過來,開水便對準著臉兒澆下。這是來人的真正目的,本非一般的盜賊,也不是慌張不堪時順手幹下的。

  當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及至次日清晨才恢復知覺。然而燙得潰爛不堪的皮膚是經過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收燥的。可見灼傷得相當厲害。對於春琴的臉相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一事,後來竟冒出了種種奇怪的流言。甚至不能把「春琴頭髮剝落,左半個腦袋完全禿了」這種毫無根據的臆測,作為純粹的謠傳加以排斥。

  佐助就此雙目夫明,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了。但《傳》中所謂的「雖至親、門人,亦難窺視其貌」又是怎麼回事呢?要絕對不讓他人窺見,恐怕是難以做到的吧。別的不談,象鴫澤照老嫗就不會不看到的。不過鴫澤照老嫗尊重佐助的意思,絕不把春琴臉上的真相告訴他人。我也曾試著探問過一次,老嫗不肯詳談,答道:「佐助始終認定其師傅美貌過人,我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囉。」

  佐助在春琴死了十多年之後,曾向周圍的人講起過自己雙目失明的來龍去脈。據此,當時的詳情才得以披露——在春琴遭到歹徒襲擊的那天晚上,佐助同往常一樣,睡在春琴閨房的隔壁。當佐助聽到響動聲而睜開眼來,發現長明燈已滅,黑暗中有呻吟聲。佐助一驚,躍身起來,先去點燈,然後提著燈向鋪設在屏風後面的春琴床邊走去。朦朧的燈影映在金色底子的屏風上。佐助在燈影模糊的光線裡,把屋子巡視一遍,沒有任何淩亂的形跡,只是枕邊丟著一把鐵壺。春琴好好地仰臥在被子裡,但不知為什麼,竟呻吟個不停。

  佐助起初以為春琴在作惡夢,便走向枕邊,喊著:「師傅,你怎麼啦。師傅……」他正要去推醒春琴時,不禁喊了聲:「啊呀!」隨即掩住自己的雙眼。春琴也就氣喘吁吁地說道:「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象人樣了吧,別看我的臉哪。」她痛苦地扭動著身子,拼命揮動著雙手,想要把臉部遮蓋住。佐助見狀,說道:「師博放心,我沒看你的臉,我的眼一直這樣閉著呢。」便把提燈挪走了。

  春琴聽佐助這麼說後,大概一陣輕鬆吧,又昏過去了。她神志迷糊,不停地說著胡話:「今後也永遠別讓人看到我的臉,這件事一定要保密呀。」佐助慰藉著說:「哪有這麼嚴重?你寬心吧。傷處長好後,你會恢復原樣的。」春琴聽後,說道:「這樣嚴重的燙傷,臉部怎麼會不變樣呢?你的這種安慰話兒,我聽都不想聽。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別看我的臉哪。」

  隨著神志的漸漸恢復,春琴更是沒完沒了地強調這一點。除了醫生之外,她甚至不肯在佐助面前顯示出自己的傷勢,每逢換藥和換繃帶時,就把眾人逐出病室。所以,春琴被燙傷的面容,佐助只是在出事的晚上趕到枕邊的那一瞬間裡看到過一眼,但這一跟也是在佐助不堪正視而猝然背過臉的情況下看的,因此,在燈光搖曳的因影裡,春琴留給佐助的印象不過是一種與人類無涉的奇怪的幻影而已。

  此後,佐助看到的只是春琴從繃帶間露出來的鼻孔和嘴巴。因為佐助之怕看春琴,就如同春琴之怕被人看見一樣。他每次走近病床,就竭力閉上眼,或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所以春琴的面貌在出現什麼變化,佐助實際上並不知道,而且他主動丟棄知道的機會。

  然而,在調養奏效,傷勢一天好似一天而將近痊癒時,有一天,病房裡只有佐助一個人在伺候,春琴像是很苦悶似的,突然問道:「佐助,你看到過我的臉了吧。「佐助答道:「沒有,沒有,師傅說過不准看,我怎敢違背師博的吩咐呢!」春琴便說道:「不久,我的傷一好,就得除去繃帶。醫生也用不著再來了。這樣的話,別的人嘛,當然無須贅言,但是在你佐助面前,我不得不露臉了。」

  大概連傲氣十足的春琴也感到沮喪了吧,竟然流淚了。只見她用手按住繃帶,不斷地擦看雙跟。佐助也覺黯然,無話可對,唯有一起嗚咽。接著,佐助像是有了什麼主意似的,說道:「行了,我一定不看師傅的臉,請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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