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十四


  此外,她很講究打扮,雖然雙目失明以來沒能再照鏡子,但對自身的姿色之美,抱有不尋常的自信。她在衣著和髮式的諧調等方面,花了不少精力,這同眼睛好好的平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看來,記憶力很好的春琴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九歲時的相貌。還有,她一直聽到人們誇獎和恭維她,所以心裡十分清楚自己的姿色是不同凡響的。於是,春琴在打扮自身上,可謂不辭辛勞。她平時餵養著黃鶯,常常取黃鶯的糞,拌入糠粉後備用。

  她很珍愛絲瓜的汁水。要是臉部和手腳上的肌膚不滑潤,她就滿心不樂。皮膚粗糙乃是她的大忌。大凡使用絃樂器的人,出於撥絲按弦的需要,極重視左手手指甲生長的情形,每三天就得剪一次,還須用挫刀挫過。除了左手,右手和腳也都得剪過。說是剪指甲,其實那指甲不過長了一毫米兩毫米,看起來根本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但她總要命人剪得齊齊整整,不容走樣。剪過後,她用手一一模著檢查一遍,絕不許有絲毫的失常。事實上,這一切事情是由佐助一個人包掉了。佐助在伺候完這些事之後,才有暇學藝。有的時候,他還得代師博指導那些學業落後的門徒。

  所謂肉體關係,本是多種多樣的。比如說佐助,他對春琴的肉體,纖毫悉知,無所不達,結下了一般夫婦和戀愛對象根本無法企及的密切因緣。這與後來佐助瞎了雙眼後還能不離身地伺候春琴而無大過,是不無關係的。

  佐助一生不曾娶妻妄,從當學徒開始至八十三歲去世止,除了春琴之外,他沒同任何女性交往,遂也沒有資格把春琴同其他女性相比而作一番品評。但是晚年鰥居之後,他經常讚不絕口地向周圍的人誇示:春琴的皮膚細潤無比,四肢柔媚靈巧。這也是佐助暮年時期唯一嘮叨個沒完的內容。

  他時常伸開手掌,說「師傅的小腳簡直可以此掌承之」,還撫著自己的臉頰說:「師傅腳跟上的肌肉也比我這兒的皮膚來得滑潤柔軟呢。」前面已經談到過,春琴生來嬌小。她穿著衣服時顯得很苗條,而赤身裸體時,身上的肌肉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豐滿,膚色白得驚人,肌膚永遠散發著青春的光澤。

  聽說春琴平素喜啖魚類和禽類,尤其酷愛鯛魚做的菜,在當時的女子中,可算是一個驚人的講究飲食的人了。此外,還喜歡喝點兒酒,晚飯無一合酒不能過。也許這些同她的身體狀況是不無關係的。(盲人進食時大凡顯得很低賤,使人感到一種可憐相,更何況是一位時值妙齡的漂亮的盲女郎!春琴是否明白這一點,不得而知,但她不願讓佐助之外的任何人看見自己進食時的形態。遇到應邀赴宴等場合,她只是在形式上動動筷子,所以顯得儀態雍容,但實際上在飲食時,她是頗有點窮相的。

  當然,她吃得並不是很多,淺淺的兩小碗飯。菜肴的品種不少,但她每種菜無非下一次筷,這就使伺候者頗費精力,造成很多的麻煩。她簡直是以給佐助增添麻煩為目的似的。佐助在蒸鯛魚的剔骨剝肉方面,在剝取蟹粉蝦仁方面,都極在行;處理香魚時,他能在保證整條魚毫不定樣的前提下,從尾部將魚骨剔得一根不剩。)

  春琴的青絲又多又密,象真絲一樣輕柔。雙手纖巧,手腕靈活善曲,也許是經常撥弦的道理吧,指尖甚有力,若挨她一記耳光,痛不可言。她動輒頭腦發熱發暈,身上卻又常常發涼,雖逢盛暑,肌膚無汗,兩足冰冷。一年四季把鑲嵌著絲棉滾條的厚紡綢或縐綢窄袖便服。作為睡衣穿在身上,她睡下時,—任衣裾長垂,兩足完全被衣裾所掩,因此睡態沒有些微的淩亂之感。

  由於顧忌到頭腦發暈,便盡可能不使用暖爐和湯婆子。一旦感到太冷,佐助便把春琴的雙腳抱在懷裡,用體溫焐之,不過,腳很不易焐暖。往往腳未暖而佐助的胸口卻發涼了。為使入浴時屋裡不至於霧氣彌漫,冬天也得打開窗子,洗澡時每次在溫水裡浸泡一兩分鐘,如是反復多次。如果浸泡時間過長,她立即會心動過速,被熱氣熏得發暈,所以務必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暖一下身子,立即抓緊時機擦洗。

  對於這些情況知道得越詳細,就越能體察佐助在伺候上的辛勞。更有甚者,佐助在物質上的好處真是微乎其微,所謂工錢,無非是平時的那些賞錢而已,有時還不夠買煙抽。佐助穿的衣服,也無非是過年過節時主人照例要發給的那些衣著。佐助代師傅課徒,卻得不到相應的承認。眾徒弟和女僕遵囑直喚他的姓名「佐助」。陪春琴出門課徒時,佐助得在正門前守候。

  有一次,佐助的蛀牙發作,痛得右頰奇腫,到了夜晚,苦痛不堪。佐助竭力忍受著,不露聲色,時而偷偷地去漱一漱口腔,一面留神不要被春琴察覺,一面照舊在一旁伺候。不一會兒,春琴上床就寢,命佐助摩肩揉腰。佐助悉依她的要求作起按摩來。過了一會兒,春琴說道:「行了。現在替我暖腳吧。」

  佐助恭敬如命地橫躺在春琴的衣裾旁,掀開懷,把她的腳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胸口頓時冷得象觸到了冰,臉部卻因被窩裡的暖氣所熏,反而熱得上火,牙齒遂痛得劇烈起來。佐助眼看不能自製,便以發腫的臉頰代替胸膛,貼在春琴的腳底上,這才勉強忍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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