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十五


  這時,只見春琴突然萬分討厭地狠踢佐助的臉頰,佐助不禁大叫一聲,跳了起來。這時春琴說道:「行了,不用你煨了,我讓你用胸膛煨,沒叫你用臉煨哪。不論是不是瞎子,誰的腳板底也不長眼睛。你為什麼要幹欺騙人的勾當呢!你大概是牙齒痛吧,這從你白天的表現就大致估計得出來,而且,你的右臉頰與左頰的溫度既不一樣,高度也不相同,我的腳底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呢!若是如此苦痛,就該老老實實地講出來,我這個人並不是不知憐恤用人的人。但是你一味標榜自己忠心耿耿,卻把主人的身體作為冰鎮牙齒的工具,你真是狗膽包天!人面獸心!」

  春琴對待佐助的態度,由此可見一斑。春琴尤其不能容忍佐助態度可親地對待年輕的女徒弟或指導她們學藝。偶有覺得可疑的跡象時,春琴並不使內心的妒忌形諸於色,只是變本加厲地虐待佐助。這也是佐助最苦不堪言的時候。

  按理說,一個女瞎子,又是獨身一人,生活再奢侈,總是有限的。縱然隨心所欲地講究衣著和飲食,所費也是可以想像得出來的。但是春琴卻在家中雇用了五六個僕人伺候她這麼一個主人,每月的生活開支也令人刮目而視。若謂她何以要如此揮霍和如此雇人,首當其衝的問題就是她酷愛養鳥,尤其偏愛黃鶯。

  現今,一隻鳴聲優美的黃鶯要價值一萬圓之巨。雖說當時是另一個時代,但是事情的性質是大同小異的吧。當然,現在和從前可能在欣賞鳴囀聲或玩賞方式上有一些相異的地方,且先以現在為例來說吧,有所謂能發出「咯啾,咯啾,咯啾咯啾」的越穀鳴聲,有所謂能發出「呼——嘁——嗶咯呱」的高腔鳴聲。如果黃鶯除了能發出「謔——謔喀咕」這種固有的鳴聲外,還能作上述兩種鳴聲的,身價就不凡了。叢林中的鶯一般不鳴,偶有所鳴,也不會作「呼——嘁——嗶咯呱」的鳴法,只知「謔——氣——啤喳」地鳴叫,不能悅耳。而欲使鶯兒作出「嗶咯呱、嘩咯呱」這種拖有金屬性音質的餘韻不絕的美妙鳴聲,就得用某種人為的力量去培訓出來。

  這就是,要在幼鶯尚未長出尾羽之前,將其從叢林中活捉回來,使其同別的「黃鶯師傅」生活在一起,學著鳴叫。如果尾羽己長好,由於聽熟了自己雙親的那種污濁的鳴聲,便無法加以矯正了。那「黃鶯師博」原先也是用這種人為的辦法培養出來的。名貴的品種都有各自的名號,比如「鳳凰」啦,「千年之友」啦,所以得悉何地何人有什麼什麼名種後,養鶯者為了自己的鶯兒,會不辭路遠地尋訪到這名種黃鶯,懇請主人准予讓幼鶯學鳴叫。這種學鳴叫的做法,稱之謂「去偷聲」,一般是清晨出門,得連學好幾天。

  有時候也可讓「黃鶯師傅」出差到一指定地點,讓眾學叫的幼鶯集聚在其周圍,呈現出一派猶如老師上唱歌課似的景象。當然,每只黃鶯的品質、音質均有優劣、美醜之分,同為越穀鳴聲或高腔鳴聲,旋律有美與不美的區別,餘韻有長也有短,可謂千變萬化,所以獲得一隻良種鶯,真是談何容易!一旦獲得,便可掙取「課徒」的學費,可見價高驚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春琴給家中餵養的一隻最名貴的品種取名為「天鼓」,朝夕聽其鳴叫,樂此不疲。「天鼓」的鳴聲確實美聽,那高腔鳴聲中的「呱」音,激越而有餘韻,不啻是發自巧匠以神工鬼斧製成的樂器,實難相信是鳥的鳴聲,何況這鳴聲很長,中氣既足,又有回味。因之這「天鼓」被視作掌上明珠,喂的食餌之類,真可謂是精心調理。製作普通的磨碎鶯餌,是把大豆和糙米炒後壓成粉末狀,摻入糠,製成白粉,再取備用的、由鯽魚或鱲魚幹碾碎而成的魚粉,以一半對一半的比例,混在一起,滴入蘿蔔葉子榨出來的汁水,混合而成。真是煩瑣至極點。

  此外,為使鳴聲悅耳,還得去捕捉一種棲居在蘡薁的藤蔓裡的昆蟲,每天給黃鶯喂一兩隻。要人如此花精力照料的鳥兒,竟養了五六隻,所以有一兩個僕人老是要為著鳥兒的事轉。再則,這黃鶯不會在人們的注視之下鳴囀的,所以得把鳥籠放在一種叫做「飼桶」的桐木箱裡,縝密地嵌上紙窗,讓光線由紙窗透過,若暗若明。這飼捅的紙窗窗框是用紫檀、黑檀之類的材料做的,或雕有精巧的圖案,或鑲著蝶貝、繪著泥金畫,可謂各具匠心。其中也有古董之類的精品,在今日也得值一百圓、兩百圓乃至五百圓這樣高的價錢,己屬屢見不鮮。「天鼓」的那只飼桶乃是來自中國的精緻名品,鑲嵌著的骨架子是紫檀木的,中間是琅玕和翡翠質地的板片,且雕有精細的山水、樓閣。確實高雅得很。

  春琴每每把這只桐木箱放置在自己臥室裡的窗際,入神地聽鳥鳴囀。「天鼓」那美聽的歌喉一開,她就高興了。因此,僕人們老是加水、潑水,讓「天鼓」鳴囀。「天鼓」總是在天氣晴朗時鳴得最歡,因此在天氣不好的時候,春琴也變得陰沉悒鬱了。「天鼓」鳴囀得最頻繁的時節,是冬末至春末。

  進入夏季後,漸次減少鳴叫的次數。而春琴悒鬱寡歡的時候,也就漸次增多了。這黃鶯,只要餵養得法,壽命頗長,但是伺候上要謹慎小心,如一任沒有經驗的人餵養,旋即就會死掉的。一旦死了黃鶯,就得另買一隻。春琴家裡的第一代天鼓是活了八年而死掉的,接著,有好一陣子沒能得到可目為第二代的名鳥,過了幾年,總算培養出一隻不比上代遜色的黃鶯,遂再次名為天鼓,愛賞不己。

  「這第二代的天鼓,鳴聲也神妙莫測,不亞於迦陵頻迦①。春琴將鳥箱置在座右,朝夕不離,鍾愛異常。每每命眾徒弟聆聽此鳥的鳴聲,然後訓諭道:『汝等且聽天鼓之鳴!其原系無名之雛鳥,唯自幼苦練,功告垂成,鳴聲之美,與野生之鶯迥然不同。人或有言:如斯者,屬人工雕琢之美,非天然之美耳,比之幽谷尋春、山徑探花時忽聞隔溪之煙霞深處傳來數聲野生的鶯啼聲,風雅不及矣。而吾不以為然,彼野生之鶯,唯得時與地之利,方能獲鳴聲雅致之名,若論其聲,不可為美。反之,若聞天鼓之類的名鳥啁啾,雖足不出戶,猶有置身於幽閒深邃之山峽的風趣:小溪流聲潺湲,山巔櫻樹朦朧,悉數在心際耳中再現,鳴聲裡有花有霞,可令人忘卻正身處紅塵中的喧囂都市。是乃以其技巧去同天然之美較量高低耳。舉凡音曲之真諦,也與此同然。』又嘗羞辱愚不開竅的門徒,每每訓斥道:『一小禽尚能明瞭技藝內在之理,汝不及鳥類,枉為人耳。』」

  確實,春琴這一番話是言之有理的,但是動輒用鶯來喻人,這大概是包括佐助在內的眾門徒都受不了的吧。

  ①佛經上的一種想像出來的鳥。鳴聲美妙,人首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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