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十三


  他倆就處在這種既象主僕,又象同門的弟子,也象戀人的曖昧狀態下,過了兩三個春秋。接著,就在春琴二十七歲的時候,春松檢校去世,春琴便借此機會宣告獨立,掛起課徒的招牌。她離開雙親,在澱屋橋一帶另立門戶。佐助也同時跟隨春琴走了。

  看來是因為春松檢校生前已承認春琴的實際水平而同意她隨時都可另立門戶課徒的。檢校從自己的名字裡取出一個字,給她起了一個名字——春琴。在隆重的演奏場合,檢校有時同春琴合奏,有時讓春琴彈唱高音部分,屢屢抬舉她。也許這就成了檢校去世後,春琴自然能另立門戶課徒的條件了。

  不過,從春琴的年齡和境遇等情況來衡量,想不出她有什麼必要這麼猝然自立門戶。這恐怕是慮及和佐助的關係一事吧。因為兩人的關係已是公開的秘密,若是始終令這種關係處在暖昧的狀態下,就會造成不利於控制眾店員的局面,於是採用了這個由他倆另立門戶同居的權宜之計。估計春琴本人也難以拒絕這樣的安排。當然,佐助去澱屋橋之後,一切待遇照舊,始終是一個引路人。而檢校去世後,佐助得以再次師事春琴。這時,他倆可以無所顧忌,一個稱叫「師傅」』一個直喚「佐助」了。

  春琴很不願意使人感到她同佐助象一對夫妻,她嚴格地按照主僕之禮,師徒之別行事,對談吐中的遣詞等小節問題也絕不掉以輕心,規定好該怎麼說,一旦偶有疏忽,儘管佐助低頭致歉,春琴也不肯輕易原諒,一味地訓斥佐助失禮。據說不知底細的新入門的徒弟見他倆如此相待,從來沒懷疑過他倆另有什麼關係。又據說,鵙屋家的店員們曾在背後議論:「那末,這位小姑是以什麼神情向佐助一訴愛慕的呢?真想去偷聽一番。」

  那末,春琴為什麼要如此對待佐助呢?原來,大阪這地方至今在婚事問題上,依舊強調門第、財產和格調,比東京還厲害。由於這兒本就是以商人為重的地方,所以封建的世俗習慣是可想而知的。那末,舊式世家的小姐當然要保持矜持。而象春琴這樣的姑娘怎麼肯在世代作人家僕的佐助面前低頭呢,這當然是無法想像的事。

  再則,春零可能有著盲人固有的乖僻心理,她不願示弱,不願受人嘲笑,這種任性好強的情緒在激烈地支配著她。可見,春琴很可能認為把佐助尊為丈夫,乃是對自身的一大侮辱,得對這些事情好好地斟酌斟酌。這也就是說,春琴恥於同身份低下的人在肉體上有所結合,這大概就從相反方面導致她疏遠佐助了。那末,春琴這不等於是把佐助看作自己生理上的必需品啦?看來,這一些所作所為都是春琴有意識的行動。

  《春琴傳》曰:「春琴起居有潔癖,不衣些微污垢之服,內衣之類,每日更換,命人洗濯。且朝夕使人勤掃居處,一絲不苟。每坐,必先以手指觸抹座墊及地席,一一查驗,纖塵不能容。嘗有一門徒病胃,口中氣味難聞而不自知,徑至師傅前學藝。春琴照例當胸一劃,三根弦鏗然作響,遂放下三味線,雙眉緊鎖,一語不發。此徒不明所以,誠惶誠恐,叩問情由。及至再而三,則曰:吾縱失明,鼻嗅甚好,汝速去漱口。」

  唯其是盲人,才有如此的潔癖吧。而這種人成了盲人,伺候者之苦,簡直難以想像。所謂引路者,顧名思義,只須引路就行,然而,引路者竟然還得承擔本非職責範圍內的飲食起居、入浴如廁等日常瑣事。不過,佐助自春琴幼年時起,已在擔任這一些任務,熟諳春琴的習性,所以非佐助,也無人能使春琴中意。若謂佐助是春琴必不可少的對象,毋寧說正是指的這一點。

  且說春琴在道修町住的時候,不能不對雙親和同胞手足有所顧忌,觀在當了一家之主後,這潔癖和任性便變本加厲地壓來,佐助要做的事情就日益煩多了。那個叫鴫澤照的老嫗曾說過一段《春琴傳》不載的情況:這位師傅上過廁所後,從來不用洗手,因為她每次上廁所,自己絕不動手,一切悉由佐助代理。

  洗澡時也是如此。據說身份高貴的婦人對於讓人擦洗全身一事,是毫不在乎的,根本不感到有什麼羞恥,而這位師傅對待佐助的態度,也同貴婦人沒什麼分別。這大概是她雙目失明的關係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幼年起已習慣如此,如今就不會產生任何興奮的情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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