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上代的大隅太夫在學藝時期裡,一看就象條笨牛,遂有「阿呆」之稱。但他的師傅倒是那位有名的豐澤團平,俗稱「大團平」,是近代三味線的巨匠。有一年盛夏時節,在一個悶熱的夜晚,這位大隅在師傅家學《樹蔭下的交戰》①中的《壬生村》,其中有一句詞兒叫「放護身符的袋兒是遺物哪」,大隅怎麼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復複念了許多次,仍舊得不到師傅的首肯。師傅團平放下蚊帳,在帳子裡聽,大隅卻在蚊子的叮咬下,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無休止地反復著。夏夜易逝,這時天色開始發亮了。師傅呢,大概是累了吧,像是睡著似的,但始終沒說「可以了」。而「阿呆」也真有特點,竟然拚命堅持著,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念。後來才聽到團平在蚊帳裡說:「行了。」原來這位像是睡著似的師博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呢。

  ①這是一出淨琉璃,頗有名。《壬生村》是其中的第九段。

  大凡這一類的軼事,真是不勝枚舉,絕不限於淨琉璃的太夫以及木偶戲演員,在生田流派別的箏以及三味線的傳授上,也有同樣的情況。而這方面的師傅多為盲人檢校,不具者通常會有的脾氣執拗的人也多,嚴厲苛待徒弟的現象看來不會沒有。春琴的師傅春松檢校的課徒法也是素以嚴厲著稱的,這一點己如前述,其動輒開口大罵,並掄拳教訓。

  由於這些師徒往往都是:為師者是個瞎子,為徒者也是個瞎子,所以徒弟挨駡受打時,每每漸向後退避,遂有抱著三味線從二樓亭子間的樓梯上滾落下去的事件發生。後來,春琴懸起「琴曲指南」的牌子課徒之後,就以授藝嚴酷聞名,其實,這仍然是承襲了其先師的舊法,是由來已久的傳統,不過,春琴是在教佐助的時候起就開始採用這一套教法了,也就是說,這種辦法早在春琴于幼年時期任女師傅的遊戲時已經萌芽了,後來逐漸完整起來,變成了這副真面目。

  有人說,男子作師傅,苛責徒弟的事可說不勝枚舉,但是,一個女子對待徒弟竟然又打又罵——象春琴這樣的例子,似乎不多見。看來,春琴大概有幾分殘虐的本性,她可能藉口教藝,來享受一種變態的兩性方面的歡樂。這一些猜測究競是否符合事實,而今當然很難下結論,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清楚的——孩子在作「假燒飯」的遊戲時,必定完全模仿大人的樣子,春琴自己雖然受到檢校的寵愛而皮肉未曾挨過棍棒,但是平時耳濡師傅的言行,幼小的心靈裡懂得了為人師者就是那麼幹的,於是早在遊戲的時候已經模仿起檢校的言行,應該說這是很自然的現象,日積月累,也便成了一種習慣。

  佐助大概是個愛哭的孩子。聽說每次挨了「小姑」的責打,他總是得哭。這個人也真是沒出息,竟會放聲大哭。所以別人聞聲後,便會蹙起眉頭說,「小姑又開始責打了。」最初只是打算讓春琴教了玩玩的大人們,至此也相當為難。每天晚上遲至夜深時分的古箏聲和三味線聲就夠吵人了,如今加上春琴不時傳來的大聲叫駡,又夾著住助的哭泣聲,直到深更半夜還不絕於耳。於是女僕們覺得佐助很可伶,尤其感到這樣下去對春琴是不利的。

  她們實在不忍再袖手旁觀了,便沖進學藝的地方,力圖制止地說:「呀,姑娘,這是何苦呢?不必有失身份去為一個毫無出息的孩子動真嘛。」然而春琴聽後,神情肅然,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地說道:「你們懂得什麼!少管我的事!我得認認真真地教,這不是兒戲。正是替佐助著想,我才這麼一絲不苟。不管怎麼罵他,虐待他,學藝總是學藝嘛。你們不明白嗎?」

  《春琴傳》記載此事,說春琴毅然決然地慷慨陳詞曰:「爾等敢欺吾年少而犯藝道之尊嚴乎!吾縱然年少,既課徒授藝為人師,當有為師之道。吾授藝佐助,本非一時之兒戲。佐助生性酷愛樂曲,然身為商號學徒,無力就學于檢校名師,遂埋頭自學,可憫可憐。吾雖未成材,欲代而為師,竭力盡心使其如願以償。爾等怎能明曉此理?速速退出!」並記有:「聞者服其威嚴,驚其辯舌,嘗屈身而退。」由此可以想見春琴那義正辭嚴的淩人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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