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十一


  佐助雖然遇事啼哭,但聽了春琴的這一番話,也感慨萬分了。佐助的哭泣,不光是學藝艱苦所致。這位主人兼師傅的少女如此激勵自己向前的感激心情也使佐助的眼淚奪眶而出了。因此,碰到任何艱難困苦,佐助也不逃避。他一邊流淚一邊堅持著苦練,直到春琴說出「行了」的話來。春琴的情緒時好時壞,天天在變。劈頭蓋腦罵一通就算是不錯的,她有時默默地蹙緊眉頭,強而有力地把三味線的三根弦彈得嘣嘣響,或者命佐助一個人彈著三味線,她自己不置可否地靜靜聽著。正是在這種時候,佐助最最想哭。

  一天晚上,在練習《茶音頭》的無唱部分的調子時,佐助領會不了,老是記不住,練了許多遍,還是弄錯。春琴不耐煩了,便象平時那樣,把三味線放下,一面用右手猛打著膝部,一面口誦三味線的曲子:「喏!嘰哩嘰哩咖,嘰哩嘰哩咖,嘰哩咖,嘰哩咖,嘰哩卡—嘰台,嗒支嗒支咯。喏!咯咯嗒。」後來,默默地不表示任何意見了。

  佐助無所措手足,卻又不能就此而止。他腦子裡在作著各種猜測,手裡練習不止,但是老不見春琴表示首肯。於是佐助只覺得頭腦發脹,彈得一遍不如一遍,身上冷汗直冒,便無力顧及什麼調子,只是一味地亂彈。而春琴在一邊寂然無言,把嘴閉得更緊,眉梢處深深地皺起,竟然紋絲不動。這副樣子維持了兩個多小時。直至母親阿繁身穿睡衣走上來,溫言勸慰道:「用功也得有個限度,過了分的話,對身體是有害的呀。」遂把師徒倆分開了。

  第二天,雙親把春琴叫到膝前,懇切地加以勸導,說:「你認真負責地教佐助,這當然很好,但是打罵徒弟,這可是屬￿人所公認的檢校先生的事哪。你的水平再高,畢竟自己還在拜師學藝。眼下就模仿師傅的這種做法,准會留下自滿的根子。在學藝方面,大凡有了自滿情緒,便不會上進。再說你這麼一個女流,竟然緊逼著男學徒,很難聽地罵什麼『笨蛋』,聽了實在不順耳。這一點你必須自重哪。今後你得規定好授課的時間,不要弄到半夜裡,因為佐助的哭聲影響了大家睡覺,很不象話。」

  父母親從來不曾這麼教訓過春琴,所以春琴聽了也無言以對,表示聽從。但這也只是表面的現象,實際上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春琴反而嫌佐助窩囊,表示出:「佐助也真是沒出息,身為男子,連一些小地方都忍受不了。竟然會放聲哭出來,人家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就來責怪我。若想在學習上突飛猛進,即使筋骨疼痛難熬,也得咬緊牙關忍受才行。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我又何苦收他為徒呢!」後來,佐助碰到天大的困苦,也不再吭一聲了。

  鵙屋夫婦見女兒春琴雙目失明之後,心地漸漸不善,而課徒授藝以來,作風也變粗暴了,思之頗為擔憂。說實在話,姑娘有佐助為伴這事,是既有利也有弊的。佐助能替姑娘解憂,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佐助凡事一味遷就,這就會漸次滋長姑娘的壞脾氣,結果,很可能導致姑娘將來成為一個剛愎自用的人。這使老夫婦感到痛心疾首。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吧,佐助在十八歲那年的冬天,聽任主人的安排,拜在春松檢校的門下學藝,也就是說,春琴不直接教他了。這大概是因為:在春琴的雙親看來,姑娘照搬師傅的那一套固然非常要不得,但是姑娘的品行每況愈下的話,就更不好了。於是,佐助的命運也在這時候決定了。從此,佐助完全擺脫了商店學徒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實的春琴的引路者,並作為同門弟子,同去檢校家學藝。

  對此,佐助本人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衛門也竭力向佐助在家鄉的父母陳說原委以求諒解,願他們放棄命子經商的打算,說這裡可負責佐助將來的生活,保證決不會棄之不管。由此可見,這位東家已把話講到底了。安左衛門夫婦可能已有慮及春琴的將來而想招佐助為婿的意思,認為姑娘是個殘廢,頗難有門當戶對的姻緣,而眼前的佐助,倒是覓之不得的現成良緣。應該說這種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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