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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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助攙扶春琴時,是把左手抬至春琴的肩高處,手掌向上地承接春琴的右手的。而對春琴來說,所謂佐助者,不過是一隻手掌罷了。春琴偶有事要支使佐助時,便用一個舉動或一個顰眉來表示,或是象打謎似地自言自語露一兩句,絕不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講出來。如果佐助沒有注意到,她准定一肚子不高興。因此佐助必須隨時隨地處於緊張狀態,以免忽略了春琴的表情和動作,使人覺得他仿佛在受著「注意力靈到何種程度」的測驗。 春琴本是個任性的小姐,從小嬌慣的,再加上盲人特有的故意刁難人的心理,簡直不讓佐助有片刻鬆弛一下的機會。有一次去春松檢校家學藝,正在按次序等侯輪到的時候,佐助忽然發現春琴不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在周圍一些地方尋找後,才知道春琴是在佐助沒留神時上廁所去了。 春琴平時上廁所,往往是默不作聲地走的,佐助看到後,就追上去,把春琴攙到廁所的門口,然後等春琴出來,弄水給春琴洗手。但是,佐助這天有所疏忽,於是春琴獨自摸著上廁所去了。佐助一面聲音發顫地說著「太對不起了」,一面跑至已從廁所出來、想伸手抓取洗手池裡的勺子的少女面前。但是春琴搖著頭,說道:「沒事了。」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聽春琴說「沒事了」,佐助便回答一聲「是嗎」而退下來的話,後果就更糟糕。最好的辦法是上前奪取勺子,給春琴澆水洗手,這是關鍵。 還有一次,那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也是在師傅處挨次等候的時候,佐助在春琴身後恭候吩咐。春琴自言自語地吐了一句:「真熱。」佐助便附和道:「是真熱哪。」但是春琴不答腔了。過了一會兒,春琴又說道:「真熱。」佐助這才有所醒悟。拿起現成的團扇,在背後替春琴打扇,這才遂了她的心願。不過,扇得稍微輕了一點兒的話,春琴馬上連聲叫道:「真熱。」由此可見春琴的執拗和任性了。 不過,她在佐助面前是表現得特別厲害,對其他的僕人卻不是如此的。因為春琴本來已養成這種性格,再加上佐助百依百順的做法,這就使她的這一性格在佐助面前變得無以復加了。春琴之所以覺得佐助最好使喚,也就是這個道理。而佐助呢,他並不以此為苦事,反而感到樂在其中。他大概把她那有意刁難人的做法,視作一種親昵的行為,並認為這是一種寵倖自己的表現了吧。 春松檢校授藝的屋子設在後樓的第二層上,所以順次輪到的時候,佐助便引領著春琴拾級而上,讓春琴在檢校的對面坐好,又把箏或三味線擺在座前,然後退至休息室,等課授畢再上去接春琴。不過在等侯的這段時間裡,佐助還得全神貫注地傾聽課是不是上完了。如若已完,就得在沒有呼喚之前,趕緊起身去接。在這種情況下,春琴正學著的曲子勢必不期然而然地進入了佐助的耳朵。佐助對音樂的興趣,就是這麼養成的。 佐助後來成了這方面的第一流大家,應該說他是一位生來就有這種才華的人,不過話得說回來,如若他無緣伺候春琴,如若他沒有某些愛屋及烏的熾烈愛情,恐怕只能分得鵙屋這個字號,開個店鋪,以一名普普通通的藥材商身份終此平庸的一生吧。佐助在後來成了瞎子,獲得了檢校的職稱之後,還時常說自己的技藝比春琴差遠矣,自己完全是遵循師傅的啟發,才有今天的。 佐助一貫把春琴看作高於九天的聖人,認為自己同師傅不啻有天壤之別,所以佐助的這一番論述是不能照單全收的。不過,技藝的優劣姑且擱置不論,而春琴的很有天賦以及佐助的勤學苦練,這當是無可置疑的。 佐助為了能暗中得到一隻三味線,便把東家平常給的津貼費以及跑腿得來的賞錢什麼的,都積攢起來。這是他將滿十四歲時的事。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佐助總算買來了一隻很粗糙的練習用三味線。為了躲過掌櫃的盤問,佐助把琴杆和琴身分別攜至作寢室用的閣樓上,每晚等師兄弟們睡著之後,獨自擺弄一番。 不過,佐助當初是為了繼承家業才來此作小學徒的,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將來要以擺弄樂器為職業,也沒有這種自信。他只是要虔誠地忠於春琴,認為春琴酷愛的玩意兒,也就是自己所愛的東西,見諸極端後,就出現了這一現象。佐助根本沒有存心要把樂曲作為博得春琴的愛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讓春琴知道此事,就是一個明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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