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現今,大阪的上流家庭競相把住宅移往郊外,千金小姐也愛上了體育運動,經常接觸野外的空氣和日光,所以從前那種深居閨閣、足不出戶的佳人式千金小姐已不復存在了。但是現今還在市區居住的孩子們,體質往往顯得纖弱,臉色等也都是蒼白的,與鄉間長大的那些少年男女的健康而發亮的膚色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說得好聽點兒,這是白皙潔淨,說得不客氣的話,乃是一種病態。這不光指大阪,而是大城市裡普遍存在著的現象。不過江戶①有點例外,那裡的婦女也以膚色微黑為榮,所以人們的皮膚不如京阪②的白淨。

  ①江戶是東京的舊稱。
  ②指京都和大阪。

  舉凡在大阪的舊式家庭中長大的公子哥兒們,都象出現在戲臺上的少爺那樣,一副弱不經風的樣子,直到三十歲前後,臉上方始泛出紅褐色,肌肉豐滿起來,身子頓時發胖,嚴然是位氣度不凡的紳士了。而在此之前,他們簡直同婦女差不多,膚色白淨。在衣著的選擇上,也都偏愛柔媚的。更無論舊幕府時期的富商家的小姐了,她們在令人窒息的深院閨樓中長大,肌膚是近於透明的蒼白和細膩,在來自鄉間的少年佐助的眼中,這些女子是多麼嬌嫩,多麼妖豔啊!

  其時,春琴的姐姐十二歲,春琴的大妹妹六歲。在初次進城的佐助看來,無不都是偏僻的鄉村裡罕能見到的少女。特別是雙目失明的春琴,自有一種不尋常的氣度震撼著佐助。他甚至感到春琴那垂下的眼簾要比她的姐妹睜大著的眼晴更亮、更美,大有這張臉非如此不行的感受,覺得這正是她的天然面目。

  據說「春琴在四姐妹中最美」的論點是佔有壓倒優勢的,如果確有其事,很難說其中沒有幾分憐惜春琴是個殘廢的感情在影響著人們吧。不過,佐助卻是個例外。後來,佐助對流言說自己之所以愛春琴乃是出於同情和憐憫,不由感到無比的惱火,他也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人這樣看問題。

  佐助說:「我看著師傅的面容,從來沒有產生過什麼可惜啦、可憐啦的念頭,一次也不曾有過。同師傅相比,倒是眼睛沒瞎的人來得可悲呢!以師傅那樣的氣質和才貌,怎麼會需要別人來同情!反而應該是她來憐憫我,說『佐助你真可憐』。我說呀,你們只是眼鼻都不缺而已,此外沒有一樣可同師傅相提並論的。我們才是殘廢呢,不是嗎?」

  當然,這是後來的情況,而佐助當初可能是把自己無限崇敬的心意深藏在胸中,任勞任怨地伺候春琴的。再說,佐助當時也許想都不曾想到過愛情吧,即使產生過這個念頭,但對方是天真無邪的「小姑」,而且是作了自己家好幾代東家家中的小姐,佐助能有幸作為隨從在左右伺候,天天同出同進,這應該是莫大的滿足了吧。想到佐助只是一個新來當差的少年,竟然被委以替小姐當引路人的重任,豈不叫人納悶。其實呀,引路者一開始並不專屬佐助一個人,女僕也陪從,其他的小學徒或年輕夥計也作過隨從,簡直不勝枚舉。

  但是有一次春琴說道:「我要佐助引路。」從此這引路人的差事便歸佐助了。其時,佐助已過了十四歲,對於這無上光榮的使命,他感激涕零,經常握住春琴的纖手,走上一公里遠的路程,送春琴去春松檢校家學藝,等春琴上完課,再一路送回來。春琴在途中基本上不說話,佐助呢,只要小姐不啟口,便保持沉默,仿佛全神貫注在別出什麼紕漏上。春琴聽得有人詢問「小姑為什麼選中佐助作陪呀」的時候,答道:「他比別人老實,不說廢話。」

  前面已經說過,春琴原是個人緣好、富殷勤可親味的人。但是,自雙目失明之後,春琴乖戾而鬱悒,不大有開朗的說話聲和笑聲了,很少開口。而佐助不多嘴多舌、只知小心謹慎地做好本職工作、絕不找麻煩的這些特點,可能正是春琴求之不得的,遂博得了春琴的另眼相待了。(佐助曾說過「看到春琴的笑容就揪心」,這大概是因為盲人一笑就現出蠢相,令人可憐,佐助見此,感情上便實在無法忍受了。)

  春琴所說的因為佐助不多嘴多舌啦,不找麻煩啦云云,難道確是春琴的實在思想嗎?會不會是因為模模糊糊地感到佐助有敬仰之意?儘管春琴還是個女孩子,也不免因此而心花怒放?把這樣的估計加在一個十歲的少女頭上,是有點牽強附會,但是想一想聰穎、早熟的春琴在雙目失明之後,她的第六感覺的神經當會格外靈敏,那末,作出這種估計也未必就是毫無根據的臆測。而清高至極的春琴即使在日後意識到了愛情,也不會輕易打開心扉,不會很快表示應允的。可見這裡多少是有些莫衷一是的地方,但是總的說來,起先春琴的心裡幾乎沒有佐助這個人的地位。至少佐助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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