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溫井檢校一家是信日蓮宗的,全家除檢校外,墓都置於檢校的故鄉——江州日野町的某寺院裡。而檢校之所以捨棄祖祖輩輩的遺訓去改信淨土宗,乃是出於死後也不讓墳墓遠離春琴姑娘的殉情意願。據說早在春琴姑娘活著的時候,這師徒兩人死後的法名,這兩塊墓碑的位置以及比例等,都已定妥了。

  據肉眼估量,春琴姑娘的墓碑約為六尺高,檢校的墓碑大概不足四尺。兩塊碑並排豎在低低的石板壇上。春琴姑娘墓的右側植著一株松樹,綠蔭如蓋,伸向墓碑的上方。在墓左測兩三尺光景的地方,也是松蔭不能企及的地方,有著檢校的墳,它好象畢恭畢敬地在一旁聽候吩咐。面對此景,不禁令人想及檢校生前勤勤懇懇侍奉師傅而寸步不離左右的情景,覺得這墓碑仿佛生了靈性,今日還陶醉在那種幸福中似的。我在春琴姑娘的墓前恭敬地行過跪拜之禮後,把手搭在檢校的墓碑上,摩挲著石頭碑頂,躑躅墳丘,直到夕陽在這大都市的那一邊落了下去。

  最近,我得到了一本書名叫《鵙屋春琴傳》的小冊子,這使我開始知道了一些春琴姑娘的事。這書大約有三十頁,是四號鉛字印就的日本雁皮紙印本。經過分析,看來是徒弟檢校在春琴姑娘去世三周年時央求他人編寫的師傅的傳記,是用來送人的。書中的行文是文言文,檢校的事,也用第三人稱來寫,但材料無疑是檢校授意的,看來,可以認為這本書的真正作者乃是檢校本人。

  此傳有言:「春琴家,歷代以鵙屋安左衛門之稱行世,居大阪道修町,經營藥材業,至春琴父,己曆七代矣。母名繁,出於京都麩屋町跡部氏家,適安左衛門後,生有兩男四女。春琴為其二女,文政①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生。」

  又謂:「春琴自幼穎悟,且姿態雍容華貴,高雅難以言狀。四歲起習舞,進退舉止,怡然自得,一舉一動,優雅感人,雖舞妓有所不逮。其師亦為之喂歎,曾屢屢嘟囔:『惜哉是女!以其才其質,可望膾炙天下人之口而成一代名優,而今生為良家女子,是為幸耶,抑為不幸耶?』且其自幼習書識字,進步神速,竟使兩位兄長望之莫及。」

  這些記事本出自視春琴無疑於神明的檢校之口,其真實的程度究竟如何,當然很難說。但是春琴生來「雍容高雅」這一點,倒是有諸多事實可予佐證的。當時的婦女,身材基本上偏矮,聽說春琴的身高也不到五尺,臉蛋和手腳長得極其纖弱細巧。從今日尚存的一張春琴姑娘三十七歲時的留影來看,她有一張端端正正的瓜子臉,臉上點綴著柔和的眼睛和鼻子,小巧得宛如用纖纖手指一下一下捏出來的,似乎頓時就會銷匿。由於這畢竟是明治初年或慶應②年間的相片,白斑很多,就仿佛事情曠古年久而使人印象模糊似的,照片也給人留下了這樣的感覺。不過,從這張朦朧的相片上,除了可以看出她有那種大阪富商家女子的典雅氣質外,尚可感受到她雖然很美,卻沒有鮮明的個性,因此印象淡薄。說她已有三十七歲,這固然可信,不過看作二十七、八歲的話,也未嘗不可。

  ①文政是仁孝天皇的年號,文政元年是1818年。
  ②慶應也是年號,位於明治之前。

  拍這張相片的時候,春琴姑娘已經雙目失明二十多年了,但是看的人並不感到她是個瞎子,而是覺得她把眼閉上了。佐藤春夫①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聾者象蠢人,盲者象賢人。」因為聾者想聽清別人說的話,會顰眉擠眼,張口結舌,時而俯首,時而仰臉,其態蠢然。而盲者危坐,默然低首,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儼然是個深思熟慮者。這種講法能否普遍適用於一般場合,當然不得而知。

  ①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小說家、詩人。有《田園的憂鬱》、《殉情詩集》等膾炙人口的作品。

  但我覺得,至少可以這樣說:由於佛和菩薩的眼——即所謂「慈眼視眾生」的慈眼——乃是半開半閉的,所以人們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射,覺得閉著的眼睛要比睜著的眼睛慈悲和可敬,有時還會令人感到可畏。那末,也許是因為春琴姑娘那垂下的眼簾尤其能體現出她是位慈祥的女子吧,竟使人隱隱約約地領受到一種頂禮膜拜舊的觀世音菩薩像時的慈悲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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