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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父親、夥伴和祖國對我算得了什麼呢?」安德烈迅速地搖擺了一下頭,象岸邊的白楊一樣挺直了身子,說。「既然到了這種地步,那麼我就把實話告訴你:我覺得親近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他用這樣一種聲音重複說,又伴隨著這樣一種手勢動作,一個敏捷的、堅強不屈的哥薩克表示決心要幹一件別人覺得是聞所未聞的不可能的事情時都是這樣做的。「誰說我的祖國是烏克蘭?」誰把它給我做祖國的?所謂祖國,是我們靈魂所渴望的東西,是我們覺得比一切都可愛的東西。我的祖國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祖國!我把這祖國保存在我的心裡,只要我活著,我就要保存它,我看哪、個哥薩克能把它奪去!我要為了這樣的祖國交出、獻出、毀掉所有的一切!」

  她刹那間呆住了,象一尊美麗的雕像似的,直對他的眼睛望著,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她以一種只有專為美麗的真情生到世上來的、慷慨大度而且不計較小節的女人才會有的奇妙的女性激情,往他的脖子上撲過來,用雪白的、美麗的胳膊抱住他,哭了起來。這時候,街上傳來了一片模糊的叫喊聲,裡面還夾雜著喇叭和罐鼓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聽見這些聲音。他只感覺到神妙的嘴唇吹來又香又暖的呼吸,眼淚象小河一般流到他的臉上,頭上披下來的芳香的頭髮象黑而亮的絲線一樣把他纏住了。

  這時候,韃靼女人發出快樂的叫聲,跑到他們身邊。

  「得救了,得救了!」她失魂落魄地喊,「我們的人進城了,帶來了麵包、小米、麵粉和俘虜的查波羅什人。」

  可是他們倆誰都沒有聽見是什麼樣的「我們的人」進了城,帶來了什麼東西,俘虜了什麼查波羅什人。安德烈充滿著地上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感情。吻了貼到他臉上的芳香的嘴唇,並且那芳香的嘴。唇也不是沒有反應的。對方同樣熱烈地反應了,在這互相交溶的接吻中感覺到了一個人在一生中只能感覺一次的東西。

  於是哥薩克毀滅了!對於整個哥薩克騎士精神說來是永遠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見查波羅什地區、父親的莊園和上帝的教堂!烏克蘭也再也看不見自己那個保家衛國的最勇敢的兒子了。老塔拉斯將從自己的頭上扯下一絡白髮,詛咒養出這樣的兒子給自己遺臭的日子和時辰。

  7

  查波羅什軍營裡發生了喧嘩和動亂。起初誰也說不清援軍怎麼會進城的。後來才知道佈置在側面城門前面的整個彼列雅斯拉夫支營隊的人都喝得爛醉如泥,因此,這是毫不足怪的,一半人被殺死,另外一半人在弄清楚怎麼一回事之前已經束手被擒。等到鄰近的幾個支營隊被喧嘩聲驚醒,拿起武器的時候,援軍已經進了城,殿后的隊伍向亂嘈嘈追上來的睡眼惺松的半醉的查波羅什人進行著掩護射擊。團長下令叫大家集合起來,當大家站成一圈,脫了帽子,聲音停息下來的時候,他說道:

  「弟兄們,這就是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喝酒繞咱們帶來了多少災害!敵人使咱們受到了怎樣的恥辱!我們顯然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如果把酒的定量增加一倍,你們就預備喝得人事不知,基督教軍隊的敵人不但要剝掉你們的褲子,就是朝你們臉上打噴嚏,你們也還不知道哩。

  哥薩克都垂倒頭站著,自知有罪;只有一個聶紮瑪伊諾夫支營隊的隊長庫庫卞科答話了。

  「等一等,老爹!」他說,「雖然團長向全軍訓話的時候,答辯是軍規所不許的,可是事實不是這樣,所以必須說明一下。你責備整個基督教軍隊,不完全是公正的。哥薩克如果在行軍的時候,戰爭的時候,進行艱難繁重的工作的時候喝得酩酊大醉,那是有罪的,應該處死的。可是現在我們沒有事做,白費時間,在城下瞎猜謎。我們不吃齋,也不守其他基督教的禁忌,怎麼能叫一個人成天干耗著,不喝個痛快嗎?這不算是什麼罪過。咱們最好還是給他們點厲害瞧瞧,讓他們知道襲擊無辜的人會得到什麼報應。過去咱們打得好,現在更要打得他們爬不回老家。」

  支營隊長的這一番話使哥薩克們很滿意。他們把完全垂倒的頭稍微抬起了一些,許多人贊許地點著頭,說:「庫庫卞科講得對!」離團長不遠站著的塔拉斯·布爾巴說:

  「怎麼樣,團長,庫庫卞科說得不錯吧?你對這一點有什麼話說?」

  「我有什麼話說?我說:養出這個嬌兒子來的父親應該得到幸福!光埋怨還算不得是大智大慧,大智大慧應該是說出這樣的一些活來,不給人潑冷水,反而會鼓勵他,增添他的勇氣,正象給馬飲水,使它精神振作起來,再用馬刺去增添它的勇氣一樣。我接著也想對你們說幾旬安慰的話,不過庫庫卞科搶在我頭裡先說了。」

  「團長講得也對!」查波羅什人的隊伍中間有人喊。「這是實在話:」另外一些人重複說。連那些象淡灰色的鴿子一般站著的自發老人也直點頭,撚著白鬍子,低聲他說:「至理名言哪!」

  「聽著,老鄉們!」團長接著往下說,「攻佔要塞,攀登城牆,或是在地下挖掘坑道,象外國技師,德國技師那種做法,是不體面的,--見他媽要塞的鬼吧!也不是咱們哥薩克應該幹的事。照目前的情況推測起來,敵人進城時沒有帶許多存糧,他們的大車也不多。城裡的人在挨餓;因此,他們准會一下子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光,馬也准會把所有的草料都啃光的……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個聖靈用叉子叉些什麼東西,從天空裡扔給他們……不過這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他們的天主教僧侶們都是只會說空話的。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們遲早總要出城。全軍分成三部分,面對三個城門,分駐在三條大路上。在正門前面駐五個支營隊,在其他兩個城門前面各駐三個支營隊。

  佳季基夫和柯爾余支營隊打埋伏!塔拉斯聯隊長率領自己的聯隊打埋伏!狄塔烈夫和狄莫謝夫支營隊在輜重車的右翼做掩護!謝爾賓諾夫和上斯捷勃裡基夫支營隊在左翼做掩護!再從隊伍裡挑選一些伶牙俐齒的年輕人去向敵人罵陣!波蘭人都是些頭腦簡單的人,他們受不住辱駡,說不定今天就會出城來的。支營隊長們,你們每一個人要檢點一下自己的支營隊,要是人數不足,就調彼烈雅斯拉夫支營隊的殘部去補充。大家重新再檢點一下!給每一個哥薩克一杯酒,一塊麵包。不過,昨天吃了個飽,大家現在一定還覺得脹得慌呢,說實話,大夥兒那麼狼吞虎嚥,我奇怪怎麼昨天夜裡沒有人脹破肚子。這兒還有一道命令:要是哪一個猶太酒販子賣給哥薩克一大杯白酒、我就要把這臭豬打得耳朵鼻子都擠到一塊兒,我要把他腳朝天吊起來!動手幹吧,弟兄們!動手幹吧!」

  團長這樣下了命令,大家對他深施一禮,不戴上帽子,就各自回到輜重車旁邊和軍營裡去了,等到走遠了,然後才把帽子戴在頭上。大家開始準備起來:試試馬刀和兩刃刀,從口袋裡把火藥倒進火藥筒,把輜重車拉出來,安排齊整,把精壯的馬匹挑選出來。

  塔拉斯一邊向自己的聯隊走去,一邊尋思著,可是到底琢磨不透安德烈躲到哪兒去了?他是不是和別人一起被俘虜了,在睡夢中被捆綁了起來?可是不會的,安德烈不是活著會被俘虜去的人。在被擊斃的哥薩克中間也沒有看到他。塔拉斯出神地深思著,一直走到聯隊前面,卻沒有聽到早就有一個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誰找我?」他終於清醒過來,說。

  站在他面前的是猶太人楊凱爾。

  「聯隊長老爺,聯隊長老爺!」猶太人用急促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仿佛要宣佈一件不是完全無益的事情似的。「我到城裡去過,聯隊長老爺!」

  塔拉斯只顧端詳著猶太人,納悶兒他怎麼這麼快已經到城裡去過一趟回來了。

  「是一個什麼樣的敵人把你帶到城裡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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