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塔拉斯·布爾巴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她拿起一塊麵包,放到嘴邊去。安德烈屏住了氣息,只是墾著她怎樣用潔白光滑的手指撕碎它,然後嗆然想起那個餓得發狂的人,吞吃了一塊麵包,當場就在他眼前斷了氣。他臉色發白,抓住她的手,喊道:

  「夠了!別吃啦!你許久沒有吃東西,現在麵包會把你噎死的!」

  她立刻放開手,把麵包放在盤子裡,象聽話的孩子一樣,直望著他的眼睛。誰能試試用什麼話把這種神情表達出來就好了!……可是不管是雕刻刀也好,畫筆也好,強有力的言語也好,都無法表達有時浮露在少女的眼光中的東西,更不可能表達看到少女這種眼光的人的那種激動的感情。

  「女王啊!」安德烈喊,心裡充滿著真摯的、誠懇的感情,「你需要什麼?你願望什麼?吩咐我吧!只要是這世界上能有的,你把隨便什麼艱難的任務交給我去辦,我立刻就跑去完成它!叫我去做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的事,我一定為你去做,就是毀滅自己也在所不惜,我要毀滅,我要毀滅!憑聖十字架發誓,為你犧牲自己,在我是十分甜蜜的……可是我沒法把我的意思說出來!我有三個莊園,我父親的馬群一半是我的,我母親作為陪嫁帶來給父親的一切,甚至她瞞著他積蓄起來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

  現在在咱們哥薩克中間,任何人都沒有象我這樣的武器:僅僅為了換我的馬刀的柄,人家肯給我最好的馬群和三千隻綿羊。可是只要你說一句話,或者只要你動一動纖細的黑眉毛,我就情願把這一切統統放棄,丟開,拋棄,燒毀,淹沒!可是我知道,也許,我說的全是蠢話,說得太冒昧,這一切在這兒都是不適合的,象我這樣在神學校和查波羅什生活過來的人,是不能象國王、公爵和高貴的騎士們通常那樣說話的。我看出你是和我們大家不同的神的創造物,一切其餘的貴婦和閨秀都遠不如你,我們連做你的奴隸都不配;只有天使才能夠侍候你!」

  少女懷著越來越增大的驚奇,不肯漏掉一個字,全神貫注地傾聽這坦率的、真摯的話,這一段話象一面鏡子一樣,把年輕的、充滿力量的靈魂反映了出來。這段話用從心底迸出的聲音說出來,每一個簡單的字都蘊蓄著無窮的力量。她的美麗的臉向前伸出,她把惱人的頭髮往後一甩,張開了嘴,就這樣坐了許久。然後她想說些什麼,忽然又停住了,想起這個騎士負有別的使命,他的父、兄和整個祖國象一個嚴峻的復仇者一般站在他的背後,這些圍城的查波羅什人是可怕的,他們大家和這城市一起必然要遭到殘酷的死亡……於是她的眼睛忽然充滿了眼淚;她迅速地拿起一方絲繡的手帕,覆在自己的臉上,一會兒它就濕透了;長久地坐著,美麗的腦袋仰在後面,雪白的牙齒咬著豔麗的下唇,好象暮地感覺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不肯把手帕從臉上移開,為的是不讓他看到她的蝕骨的憂傷。

  「對我說一句活吧!」安德烈說,握住她的滑如續羅一般的手。一接觸到這只手,就有一股熊熊的烈火通過他的血管,他握緊了那只毫無感覺地放在他手掌中的手。

  可是她沉默不語,不把手帕從臉上移開,仍舊一動也不動。

  「你為什麼這樣悲傷?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悲傷?」

  她從臉上揭開了手帕,把披垂到眼睛上的長長的辮發往旁邊一掠,接著用低微的聲音說出一段淒惋誹惻的話來,這聲音正象在美麗的黃昏吹起一陣微風,忽然掃過溪邊茂密的蘆葦一樣:沙沙發響,喃喃低語,忽然傳出淒涼而細弱的聲音,旅人懷著不可思議的惆悵止步細聽,沒有注意到黃昏正在消逝,也沒有聽到做完農事和收割後回家去的人們的歡樂的歌聲,和遠處什麼地方駛過的大車的轔轔聲。

  「難道我不應該發出無休止的怨訴嗎?生我到世上來的母親不是非常不幸嗎?我的命不是很苦嗎?我的兇惡的命運呀,你不是我的殘酷的劊子手嗎?你叫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我的腳邊:全體波蘭貴族中間的最優秀的貴族,最富裕的地主、伯爵,外國的男爵以及我們騎士階級中間最精華的部分。他們大家都巴不得要愛我,每一個人都把我的愛認做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我一招手,他們中間的隨便哪便一個,臉長得最漂亮的、家世最高貴的,都會做我的丈夫。可是我的兇惡的命運呀,你不能使我的心愛上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卻只能使我的心,越過我國的優秀的勇士,去愛上一個異邦人,我們的敵人。聖潔的聖母啊,你為了什麼緣故,為了什麼罪過,為了什麼重大的罪行,這樣毫不容情地、無慈悲地迫害我呢?我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美酒佳餚是我的日常食品。

  可是這一切引來什麼結果呢?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最後遭遇到波蘭國內連乞丐都不會遭遇的殘酷的死亡。我註定要面臨這樣可怕的命運;我在臨終之前必須看到父親和母親怎樣在難於忍受的折磨中死去,而為了拯救他們,我是不惜犧牲我的生命的;可是這一切都還不夠,我還必須在臨終之前看到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愛情,聽到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言語。必須讓他用言辭來把我的心撕成片片,讓我的痛苦的宿命變得更加痛苦,讓我的年輕的生命對於我變得更加悲慘,讓我的死在我顯得是更加可怕,讓我在垂死的時候還要多責備你幾句,我的兇惡的命運啊,還有你,請饒恕我的罪過,聖潔的聖母啊!」

  當她的聲音停息的時候,一種深深絕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臉上。臉上每一個特徵都說明她是籠罩在蝕骨的哀愁之中,從悲傷地低垂著的額和俯伏著的眼睛,直到在微微發熱的上凍結和乾涸的眼淚,一切仿佛都在說:「這臉上沒有幸福!」

  「世界上從來不曾聽說過有這種事情,這是不可能的,不會發生的。」安德烈說,「一個最美麗、最優秀的女人竟遭遇到這樣痛苦的命運,雖然按說她生下地來,應該是要讓世界上所有最優秀的人都拜倒在她的面前:象拜倒在聖物前面一樣。不,你不會死!你不應該死!用我的誕生和世上我所感越可愛的一切東西發誓,你不會死!如果結局非死不可,而且無論用什麼東西力量也罷,析禱也罷,勇敢也罷--都無法把痛苦的命運挽救過來,那麼就讓我們一起去死,讓我先死,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美麗的膝前,就是死了也不能把我們倆拆散!」

  「別欺騙自己和我吧,騎士,」她輕輕搖著她的美麗的頭,說,「我知道,最可悲哀的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你是不可能愛我的;並且我知道,你有著怎樣的責任和約束:你的父親、夥伴、祖國在召喚你,何況我們又是你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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