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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滾開!」他說著,一邊用力把腳從乞乞科夫的手裡掙扎出來。「大人!得不到您的恩典,我決不離開這裡,」乞乞科夫說著,他不肯鬆開公爵的腳,抱著那只腳在地板上乞求,顧不上那身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了。「滾!」公爵喊道,他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就象一個人看到了一條肮髒可惡的蟲子不屑於用腳去踩死一樣。他使勁踢了一下腳,乞乞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滾圓的下巴被皮靴踢了一下,可卻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兩個魁梧的憲兵毫不費力地把他拽起來,架著兩隻胳膊從房間穿了出去。他臉色慘白,魂不附體,就象一個人面臨無法逃避的死亡一樣,死亡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們的天性所討厭的……

  在樓梯口,迎面出現了穆拉佐夫。突然出現了一線希望。刹那間,乞乞科夫象借助神力似地從兩個憲兵的手中掙脫出來,撲到了驚愕的老人腳下。「天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怎麼啦!」

  「救救我!他們要挾到監獄去要我命!……」

  兩個憲兵把他抓起來就帶走了,甚至沒讓他聽到老人的回答。一間小屋悶熱潮濕,充滿了衛戍兵皮靴和包腳布味兒,地上擺著一張沒上漆的桌子、兩把破椅子,窗上鑲著鐵欄幹,一座要塌的壁爐只從磚縫裡向外冒煙,一點兒也不能取暖,——這就是給我們這位已開始體味生活樂趣、身穿講究的新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住處。甚至連一些必須的東西也沒讓他帶來,沒讓他把那個小紅木箱拿來,那裡面有錢。文件、死農奴的買契如今都落到了官吏們的手中!他倒在地上,可怕的絕望象一條惡狠狠的蛆一樣在他心裡鑽動著。這條蛆越來越猛烈地啃著他那顆毫無遮攔的心。這麼憂慮下去,再有一兩天乞乞科夫就要一命嗚呼了。可是不知誰的一隻普救眾生的手對乞乞科夫也並沒有不予理睬。過了一個小時,牢門打開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進來。一個人口渴難耐、喉嚨發幹的時候喝完了清澈的泉水,也不會象可憐的乞乞科夫這時這樣精神振奮。「我的大救星!」

  乞乞科夫說完就抓住穆拉托夫的一隻手,飛速地吻了吻,然後又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來看望一個不幸的人,願上帝保佑給您!」

  他淚流滿面。老人以憂傷的目光看著他,只說了一句:「哎,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您做的是什麼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我是貴族啊。不經過審判,不經過偵查,就扔進監獄,查封了我的一切:東西啊,小紅木箱子啊……錢在那裡,我的全部財產,我流血流汗掙來的全部財產,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都在那裡……」

  一陣憂傷又積上心頭,他控制不住,便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穿過牢房的厚牆,隱隱約約地傳到了遠處。他拽掉了緞子領帶,一手抓住領子旁邊,扯開了身上的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無論如何得放棄財產、放棄世界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鐵面無私的刑律,不是哪一個人的權力。」

  「我是罪有應得,這我知道——沒有能及時洗手。可是為什麼要受到這麼可怕的懲罰呢,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

  難道我是強盜嗎?難道我傷害過誰嗎?難道我使誰遭到不幸了嗎?我的幾個錢是靠勞動和汗水拼死拼活掙來的呀。我為什麼要撈幾個錢呢?為的是度過一個充裕的晚年哪,為的是留些什麼給孩子,——為了效忠祖國,我總是打算有幾個孩子啊。我搞過邪門歪道,我不否認,我搞過邪門歪道……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是在看到正當門道不行、邪門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撈到更多錢的時候,我才搞邪門歪道的啊。我勤勞過啊,動過心計啊。這些壞蛋,他們成千上萬地盜竊國庫,掠奪窮人,騙取窮光蛋的最後一文錢!……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我沒有嫖女人,也沒有酗酒!我付出了多少操勞,多少鋼鐵一般的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錢可以說都是受盡苦難掙來的呀!

  隨便讓誰來受受我受過的苦!

  我的全部生活是什麼,是拼命的努力,是狂濤怒浪中的孤舟。這麼奮鬥得來的一切全失去啦,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

  他沒能說完,心裡難受得忍不住又號痛哭起來,倒到椅子上,把被撕壞懸在身上的燕尾服衣襟撕下來,拋到旁邊,兩隻手抓著頭髮無情地拽著(他以前對頭髮卻是努力保護的),越痛越好受,企圖用這種痛把心裡無法抵擋的痛壓下去。「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悲傷地看著他,搖著頭說。「我總想,您倘若肯用同樣的力量和耐心去從事一種善良勞動、去追尋一個美好目標,你會成為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哪!

  如果那些喜歡做好事的人,能象您撈錢那麼努力……為了做好事能象您撈錢那麼肯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那麼不可憐自己,那該多好啊!」

  「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可憐的乞乞科夫雙手抓住他的兩手說。「要是我能獲釋,財產能歸還給我就好啦!

  我向您發誓,我一定重新做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什麼呢?

  我要被迫同法律作戰哪。退一步說,即使我肯這樣做,可是公爵鐵面無私啊,他無論如何是不會心軟的。」

  「恩人!

  您什麼事都能辦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在能找到出路;我怕的是無辜被投進監獄,在這裡我會象一條狗一樣完蛋,還有我的財產、文件、小紅木箱……幫幫我吧!」

  他抱住了老人的兩腳,淚流滿面,滴到了他的腳上。「咳,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穆拉佐夫老人擺著頭說,「這些財產使您著迷到這種程度!

  為了這些財產,您連自己那可憐的靈魂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靈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吧!」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說。「救您,我是力不從心的,——這,您自己也能看出來。不過我要盡力去做,爭取改善您的處境,使您獲釋,不知是否做到,但我會努力去做。如果僥倖做到了呢,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要請您給我這樣一個承諾:把發財的念頭全扔掉。我對您講實話,我即使把全部財產都丟掉,——我的財產是比您的多的,那我也不會哭。真的,財產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財產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既不能被偷去也不能被奪去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飽經滄桑了。您自己也說自己的生活是狂濤怒浪中的一葉孤舟。您的晚境已有保障。您應找個寧靜的角落去與教堂和樸實善良的人們為鄰;要是您實在想要留下後裔呢,那就去娶一個窮人家的好姑娘,這樣的姑娘已過慣了儉樸生活。把這個喧鬧的世界和窮奢極欲的生活忘記吧!讓這個喧囂的世界也把您忘掉吧。在這喧囂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寧靜。您看得出: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是勾心鬥角,你欺我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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