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這我怎麼沒聽說過,事情的確是不無罪孽。坦率地說,我感到乞乞科夫是個極難猜透的謎,」穆拉佐夫說。「我也交了一份申請書,以便提醒人們注意還有一個最近的繼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來的時候心想:「讓他們爭論去吧。阿法納西·瓦西裡耶維奇不傻。他委託我這件任務,准是經過多多思索的。只有去完成它啦,別無二話可說。」他已經開始考慮上路的問題了,這時穆拉佐夫仍在心裡重複著:「我覺得乞乞科夫是個琢磨不透的謎!有這麼頑強的毅力和百折不撓的精神去做好事該多好啊!」

  這時申請書的確是一張跟一張地到了法院。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一些親屬出現了。就象飛禽搶吃屍體一樣,人們都來爭搶老太婆死後撇下的無數財產:出現了告乞乞科夫的狀子,指控最後那個遺囑是假的,也有狀子指控第一個遺囑是假的,出現了盜竊和隱藏錢款的罪證。甚至出現了指控乞乞科夫買死農奴以及在海關在職期間參與走私的罪證。什麼都翻騰出來了,他原先的經歷被探聽出來了。誰知道這都是從什麼地方聞出來的;有些事情,乞乞科夫認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是無人知曉的,就連這類事情也有了罪證。不過暫時這一切還是法庭秘密,還沒有傳到他耳朵來,雖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顧問一張可信的條子,使他多少感到事情要糟糕。

  這張條子很簡短:「茲有一急事相告:即將出現麻煩,切記無論如何不應驚慌。關鍵是冷靜。一切都會弄好。」這張紙條使他完全放心了。「此人果真神通廣大,」乞乞科夫說。真是喜上加喜,碰巧這時裁縫把衣服送來了。乞乞科夫極想看看自己穿上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是什麼樣子。他穿上褲子,褲子緊緊地貼在他身上,非常好看,簡直可以上畫兒。大腿、小腿肚都箍得很好,他身上各種細微的地方都裹得緊緊的,更加顯得富有彈性。他緊了緊背後的背帶扣,肚子就像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拍說:「瞧這個傻樣子!

  不過總的來看,還夠得上個美男子!「上衣看來比褲子縫得還好:穿到身上連一點兒皺兒也沒有,兩肋箍得緊緊的,卡腰的地方收成弓字形,把身上的線條全顯現出來了。右腋雖有些瘦,可是這樣更能顯出腰身來。裁縫站在旁邊十分滿意地直 說:「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兒也縫不出這種樣子來。「這個裁縫自己就是從彼得堡來的,可是門匾上卻寫著」從巴黎來的一個外國裁縫「。

  他很討厭開玩笑,他想一下子用兩個城市名把別的裁縫的嘴塞上,使他們以後誰也別再在匾上寫是從這兩個城市來的,要寫就寫來自什麼「卡爾塞魯」或「哥本哈爾」一樣地方好了。乞乞科夫慷慨地付了裁縫工錢後,一個人在屋裡,象個演員似的,感受著美和conamore的心情,閒暇無事對著鏡子欣賞起自己來。原來全身上下比從前更好了:臉蛋兒更有意思了,下巴頦兒更招人愛了,白衣領配臉蛋兒,藍緞子領帶配衣領,罩胸的新式皺褶配領帶,華麗的天鵝絨坎肩配罩胸,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象錦緞似地閃亮奪目,跟什麼都配。往右轉身——漂亮!往左轉身——美極了!身上那線條簡直跟宮中高級侍從身上的一模一樣,跟那位嘰哩呱啦講法國話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講起法國話來使法國人也相形見絀,他連生氣時罵人也不肯說一句俄國話,罵人也不會用俄國話罵,非用法國土話罵不可:高雅之極,乞乞科夫把頭稍稍側歪著拿了一個向受過最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勢:簡直是其美如畫。畫家,快拿起筆來畫啊!

  得意之餘,他來了一個輕巧的類似兩腳懸空相踢的舞蹈動作。五斗櫥震動了一下,香水瓶子滾到了地上,但並未把主人嚇出任何精神病來。他理所應當地罵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後在想:「先去造訪誰呢?最好……」

  這時穿堂裡突然傳來了幾聲馬刺響,一個全副武裝、滿臉殺氣的憲兵走了進來:「總督馬上要見你。」乞乞科夫驚呆了。一個滿臉鬍子的彪形大漢站在他面前,頭上立著一條馬尾巴,一邊肩膀上斜挎著武裝帶,另一邊肩膀上也斜挎著武裝帶,腰上別著一把大馬刀。乞乞科夫覺得另一邊腰上還掛著手槍和別的什麼:好象三軍的武器全都披掛到他一人身上了!

  他剛要張嘴申辯,那個凶神就惡狠狠地說:「命令馬上去!」

  乞乞科夫從門縫往穿堂一看,那兒也閃現著一個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兒停著一輛馬車,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穿著這身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坐到車上渾身顫抖著去見總督了,憲兵跟他同行。進了前廳還沒容他思索一下。值勤官馬上告訴他:「進去吧!

  公爵早在等您啦。「他迷迷糊糊地從前廳走過,看到幾個信使在接受郵件,後來又穿過了大廳,心裡直念叨:「會馬上抓起來,不經審判,不經任何手續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亞去!」

  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癡戀的情夫的心跳得也沒這麼猛烈。他面前終於打開了一扇門:眼前出現了一間擺滿公文包、卷櫃和書籍的辦公室和怒容滿面的公爵。「完啦,完啦!」乞乞科夫說,「他會要我的命的。他會象狼撕羊羔一樣殺了我。」

  「上次您就該坐牢,我寬恕了您,允許您繼續留在本市,可您又用最無恥的騙人勾當玷污了自己,從來沒有人能幹出這種詐騙行為!」

  公爵的嘴唇氣得直哆嗦。「請問大人,我用什麼最卑鄙的騙人勾當玷污自己啦?」

  乞乞科夫渾身哆嗦著問道。「那個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直瞪著乞乞科夫的兩眼說,「那個聽您唆使在遺囑上簽字的女人已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對質。」

  乞乞科夫臉色慘白,象麻布一樣。「大人!我招供全部實情。我有罪;實在有罪;可是罪並不那麼大:敵人在捏造我的罪狀。」

  「您的罪狀,誰也編造不出來,因為您的罪惡比最大的騙子所能編出來的還要大幾倍。我想,您一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正經事。您所弄到的每個戈比,都是用可恥的辦法弄到的,有些盜竊和無恥勾當破獲以後,罪犯是要受鞭笞,被遺送到西伯利亞去的!

  得啦,如今已經夠啦!

  從此要被送進監獄去,你在那裡要同最大的壞蛋和強盜一起聽候發落。這已經是對你的恩愛啦,因為你比他們壞得多:他們穿的是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襖,可你……」

  他瞥了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一眼,搖了一下鈴。「大人,」乞乞科夫喊道,「開恩吧!您也有子女啊。不可憐我,可憐可憐我的老母親吧!」

  「撒謊!」公爵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這樣肯求我,叫我可憐你的孩子和家庭,可你從未曾有過孩子和家庭。現在你又叫我可憐你的母親!」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壞蛋,」乞乞科夫說,「我的確在胡扯,我實在是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家庭;可是上帝做證,我可是總想有妻子以承擔一個人和公民的義務以便日後能真正贏得公民們和官長的尊重啊……可是多麼不幸啊!

  大人,為了弄到一口飯吃,需要流血啊。每一步都會遇到引誘和蠱惑……有人反對,有人陷害,有人偷盜。全部生活就象狂暴的旋風或者象波濤洶湧中任風擺佈的一隻小船。大人,我是一個人哪!」

  他的眼淚突然象潺潺小河一般從眼裡流了下來。他跪倒在公爵腳下,也顧不得納瓦裡諾煙火呢燕尾服、天鵝絨坎肩、緞子領帶、新褲子和散發著上等香水清香的髮型了。「滾開!衛兵,叫人把他帶走!」公爵對進來的人喊道。「大人!」乞乞科夫兩手抱住公爵的一隻腳喊道。公爵氣得混身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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