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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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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乞科夫入神地聽著主人娓娓而談,就象聽極樂鳥歌唱一般。他饞涎欲滴,兩眼發亮,表露出一種甜蜜蜜的心情,看模樣他會一直聽下去的。「康斯坦丁!該起來啦,」女主人說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普拉托諾夫站了起來,科斯坦若格洛站了起來,乞乞科夫也站了起來,儘管他還想坐著聽下去。他把胳膊象秤桿子似地伸過去,摟著女主人離開餐廳。但是他的頭已不優雅地偏向一側了,動作也缺乏敏捷性了,因為他的頭腦已被一些真正重要的念頭塞滿了。 「不管你怎麼講,我仍然覺的煩悶,」普拉托諾夫走在他們身後說。主人心想:「來客是個很狡猾的人,談吐莊重,不是個耍筆桿子的。」這樣想了之後,他心情更加快樂,好象從自己的話裡得到了溫暖,也好象慶倖找到了一個能聽取賢明建議的人。他們走入了一個舒服的小房間,房間裡點著一些小蠟燭,對著陽臺是一扇玻璃門代替窗戶,乞乞科夫感到許久以來未曾有過的舒適,好象長期在外飄泊之後回到了家裡,而且飄泊的結果他已如願已償,說了一聲「夠了!」便扔掉了扶著走路的拐棍。這種陶醉的心境是主人所發表的一席睿智的談話賦予他的。 任何人都會聽到過一些比任何話都使他感到親切的話。往往有這種情況:在最偏遠的窮鄉僻壤,在最荒涼的荒村野店,你會偶爾碰到一個人,他的一席暖人心房的話會使你忘記自己,忘記旅途的艱苦和客店的齷齪,忘記當今愚蠢昏聵、爾虞我詐的上流社會。這樣度過的一晚會深刻地印到你的心裡,永遠不會忘懷,一切都會清清楚楚地記著:當時誰在場,誰站在什麼地方,手裡拿的什麼;四壁,牆角和屋裡的各種小擺設都會記得。乞乞科夫也把這一晚上的一切都記在心裡了:擺設簡樸的這個溫暖的小房間,聰慧的主人臉上充滿著的憨厚表情,以及遞給普拉托諾夫的鑲著琥珀煙嘴的煙斗,普拉托諾夫噴到亞爾布胖臉上的煙,亞爾布打的響鼻兒,標緻的女主人那不停說著「得啦,別鬧騰它啦」的音容笑貌,喜氣洋洋的蠟燭,牆角的蟋蟀,玻璃門,玻璃門外偎倚在樹梢上的春夜星空,樹林深處夜鶯的啼叫,他一點兒都沒忘。「您的一番話對我如醍醐灌頂,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乞乞科夫說,「我可以說在全俄國也沒有見過象您這樣有智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一笑,說:「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要是您想知道有智慧的人,我們這裡可真有一個,他可真正堪稱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強多了。」 「這能是誰呢?」乞乞科夫驚訝地問道。「是我們的包稅人穆拉佐夫。」 「我已聽人說過他一次啦!」乞乞科夫叫道。「這個人別說管理一個莊園哪,管理一個國家都可以。我如果有一個國家,我馬上就委任他當財務大臣。」 「我聽人說過他。人們把他說得神乎其神,據說他賺了一千萬。」 「哪兒只一千萬呢!超過四千萬啦。不久半個俄國就要歸屬他啦。」 「您在說什麼!」乞乞科夫目瞪口呆地驚叫了起來。「肯定會這樣。他的財產如今一定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增加。這是有目共睹的。只稱幾十萬的人發財是慢的;稱幾千萬的人呢,實力雄厚,無論抓什麼,都會翻個兩三番。他的活動天地太廣闊了。有跟他競爭的對手。沒人能跟他較量。買什麼東西給什麼價兒就是什麼價兒,沒人能來和他搶。」 乞乞科夫目瞪口呆,注視著科斯坦若格洛的兩眼,驚訝得喘不上氣來。稍稍恢復常態之後,他說: 「不可思議!真是石破天驚!人們觀察一隻小甲蟲的時候對上帝的智慧驚歎不已:對我來說,在一個凡人手裡竟能有這麼一筆鉅款更值得驚訝!請允許我打聽一下:獲得這樣一筆鉅款,開始時當然不會不採取些罪惡手段羅?」 「完全是通過無可指責的途徑,使用最正當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請原諒,我不信。如果幾十萬還可能,幾千萬……」 「相反,幾十萬不使用罪惡手段很難,幾千萬卻特別容易。趁幾千萬的富翁用不著搞歪門邪道:他可以走筆直的大道,碰到什麼拿什麼!別人誰也拿不起來。」 「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這竟然是從一戈比開始的!」 「也不會有另一種情況啊。這是事物的規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說。「誰一生下來就有幾十萬,並且是用幾十萬培訓出來的,那他就不會發財了,而且還會染上各種嗜欲,嗜欲多得很!必須從頭開始,不能從半道兒開始。從下邊,要從下邊開始。只有從下邊開始,就能熟悉世間冷暖,以後才能立身處世。只有親身試過各種滋味,只有懂得了每一文錢都來之不易,只有吃盡苦中苦,那你才能學得聰明起來,以後不管辦什麼事都不會出差錯,栽跟頭。知道吧,這是真理。必須從頭開始,而不是從半道兒開始。如果有人跟我說:『借給我十萬,我馬上就會發財,』我是不會相信的,他那是去碰運氣,並不一定會成功。要從一戈比開始。」 「這麼說,我會發財羅,」乞乞科夫說,「由於我幾乎可以說是從一無所有開始的呀。」 他說的是死農奴。 「康斯坦丁,該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休息一會兒啦,」 女主人說,「你總是說起來沒完。」 「您一定會發財的,」科斯坦若格洛說,沒有管女主人的話,「黃金將象河水一般源源不斷流到您身邊。您掙的錢將讓您沒地方放。」 乞乞科夫似中了魔法一樣坐在那裡,腦子裡閃現著一幕幕黃金夢。「真的,康斯坦丁,應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休息啦。」 「你怎麼啦?要困,自己去睡嘛!」主人說罷也就把自己的話停住了,因為普拉托諾夫的鼾聲已響遍整個房間,跟著亞爾布發出了更大的鼾聲。遠處早就傳來了更夫敲生鐵塊的聲音。已經過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的確該睡了。大家互相說了晚安,各自走開,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只有乞乞科夫一個人睡不著。他的頭腦很興奮。他在想如何能變成一個似科斯坦若格洛那樣的地主。聽了主人的一番話,一切都清楚了。發財的可能性看來已非常明顯。管理經濟這件困難的工作,現在已變得簡單易行,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有這種本領,他開始認真考慮購買一座實實在在的莊園代替虛構的莊園。他決定用抵押死農奴得來的錢購買一座實實在在的莊園。 他在想像中已看到自己正是按著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導勤懇認真地經營著自己的莊園,不把舊東西完全吃透,決不採用新東西;要親眼查看每種情況,要瞭解所有農奴,要戒除各種嗜欲,要一心一意地勞動和管理。以後會在莊園裡建立起嚴密的秩序來,各個齒輪要互相用力推動著,管理機器將積極運轉,那時他將感受到的得意心情,現在他已提前感覺到了。勞動將會緊羅密鼓地進行;正象一盤輕快轉動著的磨把糧粒變成麵粉一樣,他要把各種廢物和垃圾變成錢,變成叮噹響的錢。奇異的主人好象仍然站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曾離開他。這是全俄國第一個使他感到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現在為止,使他敬佩的人要麼是官高,要麼是錢多! 真正因為才智而使他敬佩的人一個也沒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個人。乞乞科夫清楚跟科斯坦若格洛這個人決不能提買死農奴的事,哪怕隨便議論一下也不合適。他在考慮另一個方案——購買赫洛布耶夫的莊園。他自己有一萬,想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萬,由於科斯坦若格洛已親口說過願意幫助任何想要發家致富的人嘛。還缺一萬可以等把死農奴抵押出去以後付清。買來的死農奴現在還不能抵押,因為還沒有使他們定居的土地。即使他一再說在赫爾松省有地,可那是計劃中的事。 他計劃也要在赫爾松省買地,因為那裡地價稀賤,只要人們肯去住,就能白給。他還想,哪個地主有逃亡農奴和死農奴,要趕緊去買,因為地主們正在爭先恐後地抵押莊園,不久以後可能走遍全俄國也將找不到一個沒有抵押出去的角落了。這種種想法不停地鑽到他的腦子裡,阻礙他入睡。這時全家都已進入所謂夢鄉整整四個小時了,乞乞科夫終於也進入夢鄉。沉沉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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