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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兩扇窗前邊的那張牌桌,擺上了小紅木箱。沙發前邊的書桌,擺上一個公文包著、一瓶香水、一塊封臘、幾把牙刷、一本新檯曆和兩本小說——兩本全是第二卷。乾淨內衣放在五斗櫥裡,五斗櫥已擺在臥室裡;而需要讓人洗的內衣呢,就包成一包,塞在床下。白皮箱裡的東西用完之後,也扔到了床下。馬刀掛在臥室離床不遠的一顆釘子上。兩間屋子都顯得異常整齊。不管什麼地方連一塊碎紙、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連空氣好象也變好了:房間裡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氣味,只有健壯乾淨的男人才會有這種氣味,來客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不等內衣穿髒就換洗,經常洗澡,星期天還用濕海棉擦身子。親隨彼得魯什卡的氣味剛要在做穿堂兒的那間屋子裡停下,但是按規矩彼得魯什卡本人卻很快安排到廚房去了。開始幾天,堅捷特尼科夫曾為自己的自由害怕,怕別人破壞客人會給他帶來束縛,迫使他改變生活方式,怕自己非常合適的作息制度;但他的擔心卻是多餘的。我們的乞乞科夫表現出了一種非常靈活的善於適應一切情況的能力。

  他讚揚了主人的哲學家般的沉著,說這種沉著預示著主人長壽百歲。說離群索居極好,他說離群索居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孕育出偉大思想來。他瞥了一下主人的藏書,就對書之為物大大讚揚了一番,說書能使人免於空虛。總之,話不多,但有分量。他的舉止注重體面。他適時地出現,適時地離開;主人不想說話的時候,他決不勉強;他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閒談。當主人吸著煙斗,噴出團團煙霧時,他不吸煙,卻也想出了一種相應的事情來:例如,黑銀鼻煙盒從衣袋裡掏出來,用左手的兩個手指捏著,用右手一個指頭顫抖,使它快速旋轉,象地球在軸心上旋轉一樣,或者用手指敲著鼻煙盒,用口哨吹著一些無名的曲調。總之,主人決不會覺得他有什麼妨礙。堅捷特尼科夫心裡說:「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人。一般說來,我們太缺少這種藝術了。

  我們中間聰明人、有教養的人、好人是相當多的,可是永遠令人愉快的人,永遠不會去爭論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輩子而永不爭吵的人,——我不知道這種人是否能找到許多!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這是堅捷特尼科夫對客人的評價。乞乞科夫呢,也很高興能在這樣一個平和文靜的主人家裡暫住一段時間。現在他已很討厭流浪生活了。在這個美麗的農村欣賞一下田野的早春風光,稍微休息,哪怕休息一個月呢,甚至對痔瘡也有好處。這是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春天把這個角落打扮得無比美麗。多麼鮮豔的嫩綠!多麼清新的空氣!花園裡有多少鳥兒在鳴囀哪!簡直是人間天堂,處處喜氣洋洋,一片沸騰!全村都在歡叫、在歌唱,就象一個過生日的女孩子。乞乞科夫常逐漸喜歡上了閒逛。

  他有時到平坦的山頂上去散步,從那兒看望山下展現的平原,那平原上春汛過後尚留有湖泊一般的大片大片的積水。他有時到山谷裡走走,那兒樹木剛開始抽芽,樹梢被鳥巢築滿了;烏鴉叫,寒鴉吵,白嘴鴉嚷,震耳欲聾,它們成群結隊地飛過去,遮得天昏地暗。他也到山下的河漫灘和河壩附近去看看河水帶著震天的響聲沖到水磨的輪子上的情形。他也到更遠一些的碼頭上去,那兒第一批裝著豌豆、大麥和小麥的船正在離港啟航,順流而下。他也到地裡去觀察剛剛開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黑油油地一條一條地展現在綠色原野上,或者看播種的農夫用手均勻、準確地撒著種子,沒有一粒落種子到旁邊。

  他跟總管,跟農夫,與磨坊工人都談過談。他什麼事情什麼情況都打聽,比如今年年成將如何啦,地用什麼方式耕啦,糧食賣什麼價錢啦,在春天和秋天該挑什麼糧食磨面啦,每個農夫叫什麼名字啦,誰跟誰沾親帶故啦,誰在什麼地方買了一頭母牛啦,誰用什麼喂豬啦,——總之,什麼都打聽。他也打聽過農夫死了多少。原來死的不多。他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來堅捷特尼科夫莊園經管得並不令人羡慕。到處都可以看到疏忽、馬虎、偷盜的行為,喝酒的情況也不少。

  他暗自思忖:「堅捷特尼科夫可真是畜生!這麼有前途的莊園就這樣糟!本來一年至少可以有五萬盧布進款嘛!」他抑制不住胸中憤怒的時候就重複一句:「真像是個畜生!「當在這樣閒逛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出現過這樣的念頭:有朝一日,也就是說,自然不是現在,而是當他身名顯赫身纏萬貫的時候,他自己也要買下這樣一座莊園安閒度日。自然,這時他眼前通常會浮現出一個年輕、嬌豔、白嫩的婆娘;她也許是商人階層出身,那也可以,可是她要象一個貴族小姐那樣有教養,還要懂一些音樂,當然啦,音樂並不是主要的,不過既然大家都這樣說,為什麼要去反對這個潮流呢?他眼前也會浮現出將使乞乞科夫這個姓氏萬古長青的年輕一代:一個漂亮的姑娘和一個淘氣的男孩,甚至於兩個男孩,兩個乃至三個姑娘也好,為的是讓人人都知道他乞乞科夫實實在在地在天地間生活過、存在過,而不是象個黑影或幽靈似地無聲無息地在世上白走一次,為的是能在祖國面前也問心無愧。這時他甚至也開始覺得官階再稍有提升也不錯:比方說,五品官就是一個榮耀和受人崇敬的官銜……他的腦袋裡產生了許多幻想,這些夢想常常可以使人離開眼前枯燥的現實,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即使想像者本人確信這些幻想永遠也不會實現,那他心裡也會感到滿意!

  乞乞科夫的兩個僕人也愛上了這個村子。他們也跟他一樣,在這裡住慣了。彼得魯什卡很快就跟侍候堅捷特尼科夫進餐的侍僕格裡戈裡交上了朋友,儘管起初他倆都裝腔作勢,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來。彼得魯什卡吹牛他到過科斯特羅馬、雅羅斯拉夫裡、下新城乃至莫斯科來壓低格裡戈裡;格裡戈裡立即用到過彼得堡來降伏彼得魯什卡。彼得魯什卡沒到過彼得堡,想用去過的地方之遠來贏格裡戈裡,可是格裡戈裡卻說出了他去過的一個地方,那地名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算起來離這兒足足有三萬多俄裡,彼得魯什卡一聽便徹底蔫了,目瞪口呆,立即被全體下人取笑了一番。不過,這件事情的結果卻使他們結成了最友好的朋友。

  禿子皮緬大叔在村邊開了一家遠近馳名的酒館,字號是「阿庫利卡」。他們時常全在這家酒館裡出現。他們成了那裡的嘉賓,或者用民間的說法,常客。謝利凡則別有樂趣。每天晚上,村裡的青年男女都在一起聚會唱歌,跳春天環舞。健壯標緻的姑娘——這樣的姑娘如今在別的地方已很難見到了——引得他兩眼直勾勾地呆看,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很難說哪個更漂亮些:個個都是白胸脯,白脖頸,杏眼含情,如孔雀一般美麗,拖到腰的大辮子更另具有風味。他雙手握著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們在環舞行列裡緩慢移動,或者同小夥子們排成一堵牆向著姑娘們跳過去,殷紅的晚霞漸漸消褪,周圍靜靜地暗下來,憂鬱的歌聲在河的兩岸,餘音嫋嫋。這時他真是神魂顛倒了。過後,不管是在夢中還是醒來,不論是清晨還是黃昏,他都覺得自己在拿著一雙白嫩的手,和美麗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這時他就揮一下手,說:「可惡的丫頭們!」

  乞乞科夫的三匹馬也喜歡上了新住處。轅馬也好,被叫為稅務官的拉幫套的淡栗色馬也好,被謝利凡罵為「壞馬」的花斑馬也好,他們因為堅捷特尼科夫莊裡都會毫不寂寞,燕麥是一等的,馬廄的格局也非常舒適:每匹馬有自己的單欄、雖說是相互離隔的,但從隔板上邊也還是可以看到別的馬的,——因此不管哪匹馬,即使是拴在最邊遠的單欄中的馬,來了雅興要嘶兩聲的話,別的馬也可以立即相應。一句話,不管是人是馬,大家都在有了回家的感覺。讀者也許會奇怪,乞乞科夫到目前為止關於那種農奴問題竟隻字未提。當然不會提啦!乞乞科夫在這個問題上已經變得非常小心了。即使是跟一個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敢含蓄委婉。況且堅捷特尼科夫,無論怎麼說,總還是在讀書,研究哲學,力求給自己弄清所有事物發生的各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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