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八一


  「不行,見他媽的鬼!大概只好設法從另一個角度入手羅?」乞乞科夫如此想著。他有機會就常跟下人聊天,無意中聽下人說老爺從前常到鄰近的將軍家裡去,將軍家裡有一位小姐,老爺對小姐,小姐對老爺都有意思……可是後來竟不知為什麼紅了臉,再也沒有什麼來往了。乞乞科夫自己也發現堅捷特尼科夫總用鉛筆或鵝毛筆劃女人頭像,這些頭像個個都類似。一天午飯後,乞乞科夫照例用手指撥動黑銀鼻煙食沿著軸心轉動。他一邊撥動鼻煙盒一邊 說:「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不覺得自己還缺點什麼嗎?」

  「缺什麼呢?」堅捷特尼科夫噴了一口煙,問道。「生活伴侶呀,」乞乞科夫說。堅捷特尼科夫沉默了。這次談話就這麼結束了。乞乞科夫並未感到難堪。他另找了一個機會,這次是晚飯前,天南海北閒扯的時候,他突然說:「真的,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也該為自己結婚的事想想了。」

  堅捷特尼科夫對此未置一詞,好象這個話題本身就使他感到不高興。乞乞科夫並沒有灰心,也沒有難堪。他第三次又找了個機會,這次是晚飯後,他這樣說:「不管從哪方面考慮您的情況,我看您都應該結婚,否則會生出病來的。」

  不知是乞乞科夫的話這次特別有說服力呢,還是今天堅捷特尼科夫不知什麼緣故特別希望一吐積愫,反正堅捷特尼科夫聽完伸頭吐了一口煙,短歎了一聲,說:「這些是需要緣分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接著就把同將軍如何結識如何絕交的過程從頭到尾講了一次。乞乞科夫一字不漏地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看到為了一個「你」字竟鬧成這樣,未免大吃一驚。他凝視著堅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幾分鐘,暗下結論說:「他真是個十足的大笨蛋!」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算了吧!」他握著堅捷特尼科夫兩手說,「『你』字兒有什麼侮慢的想法呢?」

  「這個字兒本身沒有任何侮慢的想法,」

  堅捷特尼科夫說,「這個字並不是問題的關鍵,而是說這個字兒的聲調有侮慢的意思。這個『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說:『記住,你是個白丁,我接待你只不過是因為沒有更像樣的人了;如今尤賈金娜郡主來了,你應該識相點兒,給我站到門口去』。就是這個意思!」

  文靜和氣的堅捷特尼科夫說這番話的時候,兩眼閃光,一種受了侮慢的憤怒從聲調裡透了出來。「就算是這個意思,那又有什麼呢?」乞乞科夫說。「怎麼!」堅捷特尼科夫一邊凝視著奇奇科無的眼睛,一邊說。「您想要我受到這種侮慢之後再到他家去嗎?」

  「可這算什麼侮慢呢?簡直是胡扯,」乞乞科夫說。「這個乞乞科夫多怪呀!」堅捷特尼科夫心中想道。「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多怪呀!」乞乞科夫心中想道。「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將軍的習慣都這樣:他們對誰都稱『你』。

  況且為什麼不能容許一個德高望重的人這樣稱呼呢?……」

  「假如他是個窮老頭子,不傲慢、沒有架子、不是個將軍,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堅捷特尼科夫說,「那我就容許他對我稱『你』,而且甚至還會恭恭敬敬地接受呢。」

  「他也真夠笨的!」乞乞科夫心想,「能容許一個窮老頭子這樣做,竟不能容許一位將軍這樣做!」這樣想過之後,他出聲地反駁說:「好吧,就算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沒有買他的帳啊:大家都有些怠慢。可是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就永遠絕交,請原諒,這像什麼話呢?剛剛開始的事業如何能放得下呢?既然目標已選定,那就應該不顧一切地去幹。不要在乎別人小看嘛!人總是要小看人的;您如今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不小看人的人。」

  堅特尼科夫被這一頓話說得不知如何是好,吃驚地看著乞乞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離譜了!」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可真是個怪人!」

  乞乞科夫這時想道。「請允許我去設法斡旋一下。」他出聲地說。我可以到將軍大人那裡去,給他講的事情的緣由,說此事從您這方面來看是因為誤會、年輕、不通曉人情世故造成的。」

  「我不會向他低頭的,」堅捷特尼科夫用力說。「上帝保佑,千萬別讓我們低三下四!」乞乞科夫說完,劃了個十字。「我是作為一個深明事理的中間人去用良言相勸,可是低三下四……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的話完全出於好意和忠誠,我甚至沒料到我的話會被您理解得那麼令人痛心。」

  「請原諒,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太激動了!」深受感動的堅捷特尼科夫感激地抓住他的兩手說。「我發誓,您的善意關懷,我深感可貴!不過讓我們把這話放下吧。我們永遠也不要談這件事情了。」

  「那我想去將軍那裡隨便走走。」

  「去幹什麼?」堅捷特尼科夫疑惑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表示敬意嘛,」乞乞科夫說。「好奇怪的乞乞科夫呀!」堅捷特尼科夫想道。「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多怪呀!」乞乞科夫想道。「因為我的車尚未修好,所以請求您允許我借您的車用用。我想明天十點來鐘動身去看望他。」

  「哪兒的話,何必請求呢?你也是這兒的主人,馬車,隨您挑,統統由您支配。」

  他們彼此道過晚安,各自回去就寢,他們自然不能不接著想一會兒對方行為的古怪。不知道為什麼!第二天乞乞科夫換上新燕尾服、系上白領帶、穿上白坎肩,以近于軍人的敏捷登上借給他的馬車去向將軍致敬之後,堅捷特尼科夫卻感到了心情不佳,這已是很久以前才會出現了事了。

  他的生了鏽、昏昏欲睡的腦筋焦躁地開動起來。那些迄今為止沉沒在無所事事的懶漢生活中的各種情感全翻騰起來了。他一會兒坐到沙發上,一會兒走到窗前,一會兒拿起書來,一會兒想思考問題——可這些都徒勞無益!——什麼想法也不往他腦袋裡去;一會兒想什麼也不想——白費!——各種想法又斷斷續續、有頭無尾、有尾無頭地從四處直往他腦子裡鑽。「怪事!」他說完就走到窗前去——看著從柞木林中穿過去的那條大路,輕塵還在這條路的盡頭飄揚。不過,讓我們按下堅捷特尼科夫不說,且跟著乞乞科夫去看個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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