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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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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捷特尼科夫覺得,她們一來,將軍便好象對他冷淡了,眼裡差不多沒有他了,把他視為招來抄抄寫寫的品級最低級的小吏或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在談話中稱他一次竟對他稱起「你」來。這終於把他氣炸了。他儘管怒火中燒,臉色鐵青,但是仍然咬緊牙關,強壓怒火,用非常客氣溫柔的口氣說:「將軍,謝謝您對我的厚愛。您想用『你』這個字眼兒保持我們結交密友,責令我對您也稱『你』。可是請允許我提醒您,我記得我們在年齡上的不同,這種差別十分妨礙我們這樣隨便。」 將軍感到一陣難堪。馬上搜索枯腸,為自己找理由,結結巴巴地說,他用「你」這個字眼兒並不是由於職位,一個老人對年輕人稱「你」有時是容許的(關於自己的軍銜,他隻字未提)。 不言而喻,這就中斷了他們的交往,愛情也在剛一開始就結束了。光亮閃了一下就熄滅了,隨後降臨的昏暗就更加昏暗。這個懶蟲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著,無所事事。家裡又髒又亂。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間。客廳裡甚至會放褲子。沙發前邊講究的茶几上放著一根油污的背帶,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終是那麼單調,不僅下人開始不敬重他,就連家裡養的母雞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筆來信手在紙上畫木軛、小房、農舍、四輪馬車、三套馬車,幾個小時地連續畫,或者用各種字體和筆法反復寫「尊敬的先生!」。 但主人畫得出神的時候,筆偶爾也會擅自畫出一個嬌小的女郎來,那清秀的面龐、那從髮卡下掉落出來的一綹微微翹起的秀髮,那裸露的嬌嫩的雙臂,給人以要飛起來的感覺,主人會驚異地發現畫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個畫家也畫不出來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憂鬱,相信塵世間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會悶悶不樂,一聲不吭。 堅捷特尼科夫的情況就是這樣。一天,他照常一手握著煙斗、一手端著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裡有點兒干擾。廚房小廝和掃地女僕跑著爭著去開大門。大門口出現了三匹馬,跟凱旋門上塑的或畫的一模一樣:右邊一個馬頭,左邊一個馬頭,中間一個馬頭。在三個馬頭後邊,車夫座上高高地坐著一個車夫一個親隨。那親隨穿一件肥大的舊外套,一條大手帕腰裡別著。車夫和親隨身後坐著一位先生,頭戴便帽,身穿大領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纏著一條五顏六色的圍巾。等車在臺階前磨過來以後,這才看清,原來是一輛帶彈簧底盤的輕便馬車。這位儀錶堂堂的先生極其麻利而敏捷地從車上跳到臺階上,跟那麻利敏捷勁兒差不多趕得上一個軍人差不多了。堅捷特尼科夫嚇了一跳。他把來人當成了政府官員。這裡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輕的時候曾險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纏上身。那時有幾個驃騎兵出身的哲學家、一個大學沒畢業的青年和一個輸得精光的賭棍籌辦了一個慈善會,讓一個老騙子擔任最高主持人。 這個老騙子是個共濟會員,也是個賭棍和酒鬼,能言善辯。他們的宗旨——為從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類尋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從慷慨的會員手裡募集了巨額捐款。這些捐款都到哪裡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堅捷特尼科夫也混進慈善會的,他的這兩個朋友是憂國憂民的好人,但是因為常常為科學、教育和進步乾杯,結果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堅捷特尼科夫不久就發現不妙,便退出了這個團體。但是慈善會這時已經幹了一些令貴族很尷尬的活動,因此後來警察局就找上門來……因此堅捷特尼科夫雖然同這些慈善家們斷絕了一切來往,但是心裡並不踏實,這是不足怪的。他總帶著一點小氣。如今看到有人推門進來,他仍不無驚慌之感。客人頭部微微歪向一邊,保持著溫文爾雅的姿勢非常瀟灑地鞠躬致意之後,他的驚慌心情便煙消雲散了。 來人言簡意賅地說明他早年為俗事和好奇心所驅使在俄國各地遊歷;說我國各種出色風物極多,關於景色之優美、物產之富饒、土壤之多樣,那就不在話下了;說他對本村的景色極為豔羨;說要不是因為馬車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鐵匠和木匠幫忙修理,儘管此地風景如畫,他也決不敢冒昧前來叨擾;說,儘管如此,既然他的馬車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來一聆雅教。客人說完,優雅地把兩腳一磕,又往後輕巧地跳了一下,他儘管體貌豐盈,但是跳的那輕巧勁兒卻象一個皮球。堅捷特尼科夫斷定來人一定是個勤奮的教授,他在俄國各地遊歷的目的也許是為了搜集植物或礦物標本。堅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願意盡力協助,讓自己的手藝人、車輪匠和鐵匠為他修車,在他家就像自己家裡一樣不必客氣,把彬彬有禮的客人安置到一張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後,就準備聽他高談闊論。 他無疑是要談論自然界的問題了。可是客人談的更多的卻是內心世界問題。他說命運多變,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不斷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惡風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變換差事,為了廉潔奉公曾屢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險遭敵人毒手;他口若懸河,談了許多別的事,這些話表明他很象一個官場中的人物。 講完之後,他掏出一條白麻紗手帕來擤了一下鼻子,那擰鼻子的聲音非常響,是堅捷特尼科夫從來沒聽到過的。這樣的鬼喇叭有些樂隊裡有,有時猛響一下,那聲音好象不是在樂隊裡而是在你的耳朵裡吹出來的。在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蘇醒了的幾個房間裡發出來的正是這樣一聲巨響;一陣香水的芬芳跟著這聲巨響飄來,這是來客方才靈巧地顫抖白麻紗手帕時無形中飄散出來的。讀者也許已經想到,來客正是同我們暌別已久的可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他有些見老了;因此,在這期間,他未能倖免於驚濤駭浪的困擾。就連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舊了;馬車,車夫,親隨,馬匹,梔具也都好象磨損了,破舊了。看樣子,就連財經狀況也並不令人羡慕。 但是表情、風度、待人接物的神態卻依然如故。他瀟灑地蹺著二郎腿的舉止言談甚至比從前更加招人喜歡;他坐在圈椅上。他說話的語氣更加柔和動聽,言談措辭更加審慎得當,他更善於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領和罩胸比雪還白淨,他雖然剛才還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卻始終那麼乾淨,哪怕就這樣去參加命名日宴會都可以!他的兩腮和下巴刮得那麼光,只有瞎子對這圓鼓鼓的惹人愛的臉蛋兒和下巴才會不加以欣賞。一場改革在堅捷特尼科夫家裡立即開始了。 他家的一半房間在這以前是暗淡的,百葉窗本已都用木板釘死,現在也都打開,透進了亮光。人們從馬車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開始往這幾個變得明亮的房間裡擺放,很快一切全都換了個樣:一個房間規定做臥室,容納了夜間盥洗必需的各種器物;另一個房間規定做書房……不過首先必須知道,這個房間裡有三張桌子:一張是書桌——擺在沙發前邊,另一張是擺在兩個窗戶之間靠牆的牌桌,第三張是角桌——擺在一個牆角,介於兩扇門之間;這兩扇門,一扇通往臥室,另一扇通往一個不住人的大廳,一套破舊的家具那裡面放著。從皮箱裡取出來的衣服即一條配燕尾服的褲子、一條配常禮服的褲子、一條灰褲子、兩件天鵝絨坎肩、兩件緞子坎肩、一件常禮服、兩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張角桌上。(白凸紋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褲子,放進了五斗櫥)。所有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個小寶塔似的,上邊蒙了一條絲綢手帕。在門窗之間另一個牆角裡齊刷刷地擺了幾雙皮靴:一雙全新,一雙半新,一雙新換的皮面,還有一雙鋥亮的漆皮短統皮靴。在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條絲綢手帕,——看上去它們好象根本不在那裡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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