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七八


  有幾次,他本想狠狠心對她們嚴加管束。可是怎能管理得起來呢?瞧婆娘來見他時的那副樣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令人望而生厭的破爛兒身上披著。可憐的堅捷特尼科夫只好說:「走開,從我眼前走開!」

  可是隨後他卻有幸看到那個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門便同女鄰居為了一個蕪菁交起手來,把那個女鄰居的肋骨差點兒打折,一個健壯的農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樣。他曾想給農夫辦一所學校,結果卻弄得焦頭爛額,灰心喪氣,沒有這個念頭倒要好些!所有這只會一切使他對管理家業、調解糾紛乃至一般活動的熱情都大大地冷卻下來了。農奴們幹活時,他雖到場監工,卻心不在焉:心飛到遠處,眼睛則東張西望。割草時,他不看六十把大鐮刀一齊迅速地擺動著,高高的牧草隨著鐮刀發出輕快的有節奏的沙沙聲成排地撲在地上;而是朝彎彎曲曲的河邊看,那兒有一隻紅鼻子、紅腿的燕鷗在岸邊逮住了一條魚橫叼在嘴裡,一邊好象在考慮吞還是不吞,一邊順著河向遠處看著,另有一隻燕鷗在遠處,那只燕鷗還沒有捉到魚,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已經捉到了魚的這只燕鷗。

  收割的時候,他不看莊稼是被碼成了園垛、十字垛,還是胡亂堆成個尖堆。他全不在意,農奴們碼莊稼垛是偷懶還是賣力。他把兩眼眯縫起來,昂首向天,用鼻子去聞田野的芬芳,讓耳朵去聆聽鳥兒們的歌唱。鳥兒們的歌聲從天空、從地上、從四面八方配合默契地匯合成了一個聲調和諧的大合唱。嘎嘎叫著,長腳秧雞在草叢中拖著長腔,一群赤胸紅頂雀唧唧喳喳地飛過頭頂,雲雀沿著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著嚦嚦的啼囀。排成一隊的白鶴在杳渺的空中發出吹銀號般嘹亮的長唳。近處幹活,他就躲得遠遠的;遠處幹活,他的眼睛就往近處找東西看。他就象一個精神溜號的學生,一邊看著書本一邊卻在瞧著同學向他做的輕蔑手勢。最後,幹活的現場他乾脆不去了,審判啊、懲辦啊也完全扔開了,整天坐在家裡,連總管有事稟報也不想聽了。

  從前,鄰居中還有兩個人偶爾來找他聊聊天。一個是帶著滿身煙斗味兒的退伍驃騎兵中尉,另一個是善於且願意談各種題目的放火船上校。他們的來訪也逐漸使他感到厭煩了。他開始覺得他們的談吐有些淺薄;他們的對他輕視的眼神,拍他的膝蓋以及其他放肆的動作開始使他覺得太庸俗了。他決定不再同他們來往,他的做法簡直可以說是相當不留情面的。經過是這樣的。某一天,最善於閒扯的放火船上校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來訪,想同談一談談一番政治、哲學、文學、道德乃至於英國財政狀況,可是他卻吩咐人出來說他不在家,而自己卻在窗口看時顯露了馬腳。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一個當然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畜生!」另一個呢,也隨即回敬了一個「蠢豬」之類的詞兒。這樣,兩人就不再交往了。從那以後,再沒有誰來看望他。家裡變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來,整天足不出戶,身子無所事事,頭腦則在構思討論俄國問題的一篇大作。這篇文章的構思情況,讀者已經看到了。

  時光日復一日地單調而地過去了。他逐漸從睡夢中醒來。每當郵差送來報紙、新書和雜誌以後,他在上面看到熟悉的老同學擔任國家要職步步高升或對科學和世界教育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時,在他的心頭一種淡淡的惆悵便會上升。對自己的無所作為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淡淡的悲哀。這時,他的生活就會使他感到厭惡。逝去的學生時代會異常鮮明地再現在他的面前,老校長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也會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涕淚俱下,幾乎會痛哭上一整天。這哭泣是什麼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靈發現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這根源就是他身上開始出現的偉大理想沒有來得及形成和鞏固就被摧殘了;就是他小時候沒有經受過戰勝挫折的磨礪,因而沒能達到在困難和障礙面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著的偉大感情象金屬一樣被燒紅了,但卻沒有得到最後的錘煉,因而如今他已變得缺乏韌性,脆弱無力;就是那位偉大的老師對他來說去世太早,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能使不斷受到動搖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韌性的弱的意志堅強起來,能振聾發聵地對心靈喊出「前進」這個各個地方、各個階層、各種等級、各行各業的俄國人都渴望聽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

  能用俄羅斯心靈感到親切的語言對我們說出「前進!」這個萬能字眼的人,素知我們秉性的力量、特點和全部奧秘並能振臂一呼讓我們去追求偉大生活的人在哪兒呢?感恩圖報的俄國人會用什麼樣的言詞、什麼樣的愛戴來報答他啊!可是時間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過去了,五十萬笨蛋、覺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國是很少見能說出這個全能字眼的偉人。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堅捷特尼科夫從迷夢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轉變。這件事有些象愛情。可是結果他卻依然故我。一位將軍在離他村子十俄裡遠的地方住著。這位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評價不太好,我們已經看到了。將軍家居仍有將軍的派頭,慷慨好客,喜歡鄰居來吹捧,但從不回訪別人,說話聲音嘶啞,愛讀書。他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怪人。如其說她是一個閨秀,倒不如說她是一個生活在夢境中的幻影。

  人有時在夢中看到一個什麼景象,到死也不會忘的,眼前總看到這現象,現實在他心目中再永遠也不會存在了,這種人便會變得毫無用處。她的名字叫烏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是一個英國女家庭教師教育她的,一句俄語也不會。烏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沒有時間管她。不過,他對女兒愛得要死,卻只會慣她。描繪她的肖像很難。她象生活本身那麼活潑,她比仙女還嫵媚動人,比才女還聰明靈巧,比古典美人還婀娜多姿。無論如何也難說明白是哪個國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為象她這樣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臘羅馬石雕上以外,在別的地方絕對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縱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她是十分任性的。

  如果有誰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燒,美麗的額頭上遽然蹙起嚴厲的皺紋,同父親猛烈辯論的話,那他一定會認為她是一個十分愛使性子的人。可是只有聽到什麼不公平的事或對什麼人殘忍的時候,她才發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發怒的人處境可愛,她的怒氣就會立即煙消雲散。即便那個人惹他發怒,只要張口求她幫助,她也會不假思索地把錢包扔給他,不管這樣做是聰明還是愚蠢;假如那個人受了傷呢,她也會扯下身上的衣服來替他包紮!

  她總好象在追什麼似的。每當她開始說話,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態、手勢好象都在追趕著思路;連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個方向皺著,好似她自己也追隨著自己的話飛去。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飾的。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諱;她要想談論,沒有什麼能使她沉默。她走起路來步態獨特優美,那種一往無前的樣子使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給她讓路。

  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會感到羞愧,變成啞吧;而善良的人呢,儘管最靦腆的人,同她談話者不會覺得拘束,沒談過幾分鐘,他就會覺得——奇怪的錯覺!——好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過她,那是遙遠的童年時代一個歡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鄉一幢宅子裡興高采烈地嬉戲的時候,她在這群孩子旁邊,被他見到了;從此以後,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間枯燥無味。堅捷特尼科夫無論如何也講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兒:認識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結交了一輩子似的。在開始有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刹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便袍被暫時放了起來。他也不在床上磨蹭那麼久了。

  米哈伊洛也不用托著臉盆站在那兒等他那麼久了。房間裡的窗戶也經常開了,他也經常到花園的綠蔭深處久久地漫步了,遠眺迷人的景色也經常使她感到流連忘返了。起初,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當親熱的,可是他們並沒有能成為莫逆之交。他們的閒談往往以爭論結束,弄得雙方都有些不愉快。將軍喜歡人家尊重和服從,雖然他也喜歡談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東西。堅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個頗愛挑剔的人。當然,看在女兒面上,對父親的許多毛病都諒解了,到將軍家裡來了兩位親戚作客的時候他們的和睦關係。這兩位親戚是伯爵夫人博爾德列娃和郡主尤賈金娜,一位是寡婦,一位是老處女,都在先皇宮中充任過女官,都愛饒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愛,但是都在彼得堡頗有些門路,因此將軍對她們便有些巴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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