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七七


  跟鄉下佬在一起,能談得上什麼交遊?在這裡,你總能在路上碰到個公爵、將軍什麼的。只要願意,自己也可以從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築物前邊走走,可以到涅瓦河邊去看看,而在鄉下呢,你見到的不是莊稼漢就是蠢婆娘。何必要使自己一輩子的生活變得愚昧無知呢?」

  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話是這麼說,可自己一輩子除了上班必經的那條沒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築物的街道以外,始終沒空去別的街逛逛;從來沒注意迎面來的是不是個將軍或公爵;從來沒領略過那些使耽於享樂的京裡人為之入迷的種種異想天開的遊樂,他甚至生來沒走進過劇院。他的為了激發侄子的上進心和對未來的憧憬他才說了這番話。

  可是他的話並未生效:堅捷特尼科夫仍然固執己見。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討厭了。農村這時在他的心目中已變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潛心思考的好處所、進行有益活動的唯一天地。兩個來星期之後,他來到了靠近他度過童年的故土的地方。當他感到已臨近祖祖輩輩居住的村莊的時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憶起來,心便激烈地跳動起來了!

  他已忘了許多地方,他象一個新來初到的客人貪婪地看著周圍的美景。當道路穿過狹穀,鑽進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個人才抱得過來的三百年的老橡樹,橡樹中間偶爾夾雜著冷杉、榆樹和比白楊還高的黑楊的時候,他問:「這林子是誰家的?」人家告訴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從樹林裡出來,穿過牧場,經過白楊林、柳樹林、柳條叢,遠處山邊已遙遙在望,從兩座在不同的地方橋上跨過同一條河流,一會兒把河水留在右邊,一會兒又把河水留在左邊的時候,他問:「這是誰的牧場和河灘?」人家答覆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後來馬車爬上了山,在空闊的山頂上走著,一邊是尚未收割的小麥、黑麥和大麥,一邊是剛才走過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現在美麗如畫的遠方,當光線越來越暗,頭上濃蔭似蓋、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漸次多起來的時候,當刨得光光的原木農舍、紅色屋頂的主人宅第開始出現的時候,當跳動不已的心不問也知道到了什麼地方的時候,堅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來越多,禁不住高聲喊了起來:「咳,以前我不是傻嗎?命運安排我做人間樂園的主人、當王子,我何必強迫自己變成辦公廳的抄寫員去奴役自己!

  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識掌握了,本應為我治下的人們做些好事,改進一個地區的狀況,履行一個地主作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種種責任,而我卻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一個胡塗總管,可自己挑選的是什麼呢?抄寫文件是一個什麼學識也沒有的丘八也會做得其好無比的呀!」

  堅捷特尼科夫又罵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卻意外地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村民們聽說老爺回來了,便把主人家大門口擠得水泄不通。五顏六色的披肩、圍巾、頭巾、粗呢褂子、八字鬍子、絡腮鬍子、山羊鬍子、火紅色的鬍子、淡褐色的鬍子、銀白色的鬍子擠滿了門前空地。農夫們叫道:「養育我們的恩主,你終於回來了!」婆娘們激動得邊流淚邊叫著:「老爺,我們的老爺!」站在遠處的人為了要擠過來,甚至打了起來。一個老太婆,皺巴得象一個風乾的梨,在擁擠的人群中鑽出來,來到他跟前,兩手一拍,尖聲細氣地喊道:「你這個小鼻涕鬼兒,瞧瘦成什麼樣兒啦!

  可恨的德國婆娘把你累壞了!「那些八字鬍子、絡腮鬍子和山羊鬍子馬上朝她叫道:「快滾,老東西!瞧你扯到哪兒去了,醜婆子!「這時又有人添加了一句,聽了這句話,而俄國農夫卻不會笑。老爺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他心裡確實深深地受了感動。他想 :「多深的情意啊!為了什麼呢?為了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從來沒關心過他們!我發誓,今後你們的勞累和辛苦我一定會分擔!

  我一定全心全意幫助你們過上應過的生活,使你們善良的本性得到應有的報答,決不辜負你們對我的真情,一定實實在在做一個養育你們的人!」

  果然,堅捷特尼科夫開始認真管理起家業來。通過實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總管太婆婆媽媽,具有混蛋總管的各種特點,也就是說,對農婦們交來的母雞和雞蛋、紗線和麻布的帳目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對收割和播種情況卻一無所知,而且還總懷疑農夫們要謀害他。他把胡塗總管趕走,精明能幹的新總管走馬上任了。他丟開了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一心撲到主要大事上,減輕了勞役,減少了農奴給主人幹活的天數,使農奴增加了給自己勞動的時間,以為今後情況一定會不可比擬地好起來。一切都由他自己過問;地裡,打穀場上,烘乾室裡,磨房裡,碼頭上,裝船和發船的時候,處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瞧,他腿腳倒滿勤快!」農夫們說著,甚至還撓了撓後腦勺,因為過去長期在原來那個總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們都已懶散慣了。可是這種情形維持的時間並不久。俄國農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爺雖然機靈,也有心去抓許多事情,可是具體怎樣抓,卻還不懂,說話文縐縐的,滿有趣,不絮叨,也不罵人。結果不知為什麼老爺和農夫——不能說他們互相沒有懂得對方的意思——不過他們沒能唱到一起,沒能互相適應著唱出一個調子來。堅捷特尼科夫開始發現自家地裡的莊稼比農奴地裡的長得差。

  下種早,可芽兒怎麼也不肯抽。活計呢,好似幹得還挺好——他自己曾親臨現場,為了對農夫們的熱心勞動表示犒勞,甚至還吩咐過賞給每人一杯伏特加酒。農夫們的地裡,黑麥早已抽穗,燕麥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蘖了,而他的地裡莊稼卻還沒抽穗,穗子還沒有灌漿。一句話,老爺感覺,農夫們雖然得到了很多好處,卻在騙他。他剛要張嘴責備他們,這樣的聲音傳來:「老爺,我們怎麼會不好好給東家幹活呢!

  您親眼看到耕種的時候我們多麼賣力氣呀,您還吩咐人賞過我們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這種答覆有什麼可反駁的呢?

  「那為什麼我地裡的莊稼長勢不好?」老爺逼著問。「誰知道呢?下邊准有蟲子把根兒咬了。再說今年夏天吧,一點兒雨也沒有下。」可是老爺看到農奴地裡下邊沒有蟲子咬莊稼,而且說來也怪,雨也挑地方,只往農奴地裡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爺的地裡。他感到農婦們更難管理。她們常常抱怨勞役太重,請求少幹些活計。奇怪!

  應當交的家織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給免了,其他活計,他也給減了一半,為的是想讓她們空出時間用來搞家務、給丈夫縫縫補補、多種些菜園子把家裡搞好些。可是結果呢,事與願違!懶散、打架、調嘴學舌、爭吵竟在這些女人中間傳播起來,使得丈夫們不得不找老爺來請求說:「老爺,治治這些瘋婆娘吧!簡直是惡魔!攪得人沒法兒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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