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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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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說明,稅務局的官吏都是特別醜陋猥瑣的。有些人的臉就象烤壞了的麵包似的:腮幫子歪向一邊,下巴歪到另一邊,上嘴唇鼓著,活像新生的泡,而且還是豁嘴;一句話,毫不漂亮。他們說話也不知為什麼全都粗俗,那聲音好象準備打誰似的;他們常常去給酒神上供,說明還有多神教的許多殘餘在斯拉夫的天性中;他們有時甚至象俗語說的灌夠了黃湯才到局裡來上班,因此局裡的空氣是不好的,那氣味決無芬芳可言。在這些官吏之間,乞乞科夫不能不顯得突出,受到注意。 他們與他完全不同,長相既不賴,說話又和氣,而且絲毫不飲用任何烈性飲料。雖然這樣,他的仕途仍然是艱難的:他落到了一個已屆老耄之年的股長領導之下,這股長好象是鐵石心腸,毫無感情:總是那麼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臉色,從來臉上沒有出現過笑容,從來不跟誰打招呼。誰也沒看到過他跟平時不同的另一種樣子,哪怕是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裡;他一次也沒有對什麼事表示過同情;雖然喝醉了酒,也一次沒有笑過;連強盜喝醉了酒也免不了要狂歡一番,但他身上連狂歡的影子也沒有。他表情單調:既無惡的表情,也無善的表情。因為毫無表情,便令人有些望而生畏。在他那大理石一般冷漠的臉上,一切都顯得那麼端正;他的五官是威嚴而勻稱的。僅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坑窪使他的臉被列入了這樣一些臉之中,根據民間說法,夜裡曾有鬼在這些臉上磨過豌豆。 看來世界上沒有誰能有辦法靠近這種人,取得他的歡心,但是乞乞科夫卻要嘗試一下。起初,他在各種不顯眼的小事上討股長喜歡:留心觀察股長寫字用的鵝毛筆的削法,照樣削好幾支,每次都送到他的手邊;看到股長桌上有灰塵和煙末,他就弄乾淨;為了替股長擦墨水瓶,他故意準備了一塊新抹布;每次下班前一分鐘,他都先把股長那頂世界上最難看的帽子找到,安到股長旁邊;要是股長後背蹭上了牆上的白灰,他就給他撣掉,——但是這番苦心好象絲毫未被注意到,就象什麼事情都根本沒做一樣。 股長的家庭情況終於被他探聽到了,知道他家裡有個成年待嫁的姑娘,那臉也象夜裡鬼在上面磨過豌豆一樣。他決定從這方面發動攻擊。他打聽到這姑娘禮拜日到哪個教堂以後,便戴上多加麵粉漿過的罩胸,換上乾淨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對面,這次奏效了:冷酷無情的股長動了心,他被邀請去他家喝茶了!還沒等辦公室的同事們發現出來,乞乞科夫已搬進了股長家裡,變成了一個有用的不可缺少的人,他給股長家裡又買麵粉又買白糖,對姑娘就象對未婚妻一樣,稱呼股長為爸爸,還吻股長的手;局裡都以為二月末大齋以前就要舉行婚禮了。 殘酷無情的股長甚至還到上司跟前去替他活動,過了不多久,乞乞科夫自己也提升當了股長。看來這就是他巴結老股長的主要目的,由於他一當上股長立即就把自己的箱子偷偷地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再也不把老股長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結婚的事,也就壓下不提了,好象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回事兒似的。但是他每次遇到老股長,仍然親熱地握他的手,與他一起到家喝茶,因此老股長儘管仍然象平素那樣不動聲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見過他之後都要搖搖頭,低聲嘟噥一句:「把我騙了,騙了,鬼兒子!」 乞乞科夫邁過這最難邁過的一個坎兒。此後他就諸事順利,財運亨通了。他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舉止文雅、辦事精明,——這個世界所需要的一切,他身上全都具備。他就靠著這些本領,在不長的時間內得到了一個所謂肥缺,利用這個肥缺掙錢的辦法是很出色的。必須指出,恰在這時,嚴厲清查各種貪污受賄的運動開始了;清查並沒有使他恐懼,他立即順水推舟,利用這次清查來完成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顯示了俄國人只有在受到壓力時才會表現出來的建造發明天才。 他的做法是這樣的:一個人來辦事,剛要把手插進衣袋裡去取人人熟悉的、我們俄國人所說的霍萬斯基公爵介紹信時,乞乞科夫就笑容可掬地拉住他的手,說:「不必,您以為我……不必,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我們的職責,我們應義務替您辦事!這方面您放心:明天一切都會妥當。請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親自操勞,一切都會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請者在回家的路上高興得差一些要跳起來,心想:「最後出現了好人,但願這種公務員多些,這簡直是一塊貴重的寶石!」 可是他等了一天,兩天——並沒有把批件送到家來;第三天也沒送來。他到辦公廳來一問,——事情還沒有開始辦;他去找那塊貴重的寶石。「哎呀,請原諒!」乞乞科夫握著他的雙手異常尊敬說。「我們事情太多;不過明天一定辦好,明天一定;真的,我甚至感到內疚!」這些話還伴隨著一些優雅的動作。要是這時他的便袍衣襟敞開了,他會立即掩上,用手捏著衣襟。但是不管過多久,都沒有把批件送到家裡來。不久申請者便醒悟過來:等夠啦,莫不是有什麼來由吧?他一打聽,有人告訴他需要給辦事員澆油。「為什麼不澆呢? 二十五戈比的鈔票,我願意給個一張兩張的。」「不行,二十五戈比一張的鈔票太少,要給二十五盧布一張的,每人一張。」 「給辦事員每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申請者喊道。「你急什麼,」人們回答他說:「就是這樣嘛,辦事員每人得二十五戈比,其餘的給上司。」不善猜度的申請者拍著自己的前額,把新的辦事制度、審查貪污受賄的運動和官吏們彬彬有禮的高雅儀態罵了個狗血噴頭。以前起碼知道該怎麼辦:給主任一張十盧布的紅鈔票,事情就辦成了;如今卻漲到要給每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白鈔票,而且要空等一星期、猜到才成,官吏們的廉潔奉公和高尚情操真見他媽的鬼!申請者罵的當然對,但是這樣做的結果現在卻沒有貪官污吏了:所有的主任都是最正直最高尚的人,只有秘書和辦事員才是貪污犯。不久,乞乞科夫又得到了更加廣闊的活動天地:為了建築一座極其重要的公家修建物,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乞乞科夫也鑽進了這個委員會,並且成了最積極的委員之一。 委員會立刻統籌安排,在建築物旁邊忙了六年;然而不知是氣候阻礙的還是材料就是那樣,反正公家的這座建築物一直無論如何沒能高過地基。可是在本市的其他角落裡都出現了每個委員的一座豪華公館:看來那些地方的土質可能好些。委員們都已成家立業,享起清福來。乞乞科夫也是在這時才稍微擺脫了嚴厲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犧牲規則的束縛。這時他終於改變了那長期齋戒生活,原來他也並不反對他青年時代能夠克制著自己(那個年齡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感染的種種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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