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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知道,」謝利凡埋下頭答道。「那為什麼早不說,嗯?」

  對這個問題,謝利凡找不到什麼話來答對,但他卻低下頭,好象自言自語地回答:「你瞧,多怪:早知道卻沒有說!」

  「你馬上去找個鐵匠來,兩小時之內要把一切都做好。聽見啦?必須要在兩小時之內;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擰成繩子,不久再系成扣兒!」

  我們的主人公氣得很厲害。謝利凡剛要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便又停下來說:「還有,老爺,那匹花斑馬真該賣了。因為這匹馬,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實在太差了;這種馬不要也好,只會礙事。」

  「好吧!等我將來到市場上去把它賣掉!」

  「真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它只是長得漂亮,但實際上最滑。這種馬哪兒……」

  「混蛋!什麼時候想賣,我自己會去賣。你還胡扯什麼!

  等著瞧:你要不立刻去把鐵匠找來,在兩小時之內要不把所有活計做得幹淨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遠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兒!去!滾!」

  謝利凡出去了。乞乞科夫的心情變得十分糟糕,把馬刀扔到了地板上,——這把馬刀,他帶在身邊是為了在旅途上必要時令人望而生畏的。他同鐵匠磨了一刻多鐘才講好了工錢:由於鐵匠們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惡棍,他們看透這是件急事兒,便多要了五倍工錢。他咒駡他們騙子、強盜、攔路搶劫的土匪,甚至還提到了末日審判,無論他多麼發火,可是鐵匠卻毫不讓步:他們十分有主意——不僅沒有降價,而且兩個小時也沒把活兒幹完,整整磨蹭了五個半小時。

  在這裡,他有幸享受了每個旅行者都熟悉的愉快時光:這時行囊都已準備好,房間裡只剩下了一些繩頭、紙片和各種垃圾,這時人既未上路也沒有坐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著過往行人——那些人一邊漫步一邊在爭辨著雞毛蒜皮的瑣事,偶爾懷著愚蠢的好奇心揚起頭瞥他一眼便繼續趕路,這使可憐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惡劣的心情更加殘酷。所有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窗戶對面的小鋪也好,住在對面房子裡的老太婆走近掛著矮窗帷的窗戶時露出的腦袋也好:一切都使他感到厭惡;可是他仍然不願離開窗口。他站在那裡,一會兒冥思苦想,一會兒又漠然看著他面前動的和不動的一切,這時一隻蒼蠅在嗡嗡地叫著往他手指下邊的玻璃上愁著,他就順手把這只蒼蠅捏死以排遣心頭的愁苦。

  可是一切都有個盡頭,盼望的時刻終於到了:一切都準備完畢,車轅子修好了,新輪箍安上了,三匹馬也飲完牽回來了,強盜般的鐵匠也數完了到手的鈔票、祝賀一路平安走開了。最終馬車也套好了,兩個新買來的熱呼呼的白麵包放到了應放的地方,謝利凡也往車夫座旁邊的口袋裡給自己裝了點兒什麼,我們的主人公也最後在仍舊身著那件線呢外套的店小二揮帽相送之下、在本店的和外來的、準備別人的老爺一走便去打瞌睡的僕人和車夫的圍觀之下,在出行所引起的各種其他情況伴隨之下趕出了馬車,——這輛單身漢坐的、已在本市呆了那麼久、也許已使讀者厭煩的馬車終於出了客店的大門。「感謝上帝!」乞乞科夫心裡想著,畫了一個十字。謝利凡抽了一下鞭子,彼得魯什卡先在腳踏板上站了一會兒,然後便坐到了謝利凡身旁。

  我們的主人公在格魯吉亞毛毯上坐好之後,往背後塞了一個皮靠墊,擠了兩個熱麵包一下,因此馬車就開始顛簸起來,因為,大家知道,石鋪馬路是有彈性的。我們的主人公懷著一種茫然的心情看著車外的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這些房屋、牆壁、柵欄和街道也好似蹦蹦跳跳地慢慢地向後移去,誰知道命運還能否讓他這一輩子再看到這一切呢。在一個街口,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由於那條街上滿街都是沒有盡頭的送葬的人群。乞乞科夫伸出頭來,吩咐彼得魯什卡問問是給誰送葬,打聽的結果是在給檢察長送葬。他渾身充滿一種不快的感覺,馬上藏到旮旯裡,放下了皮幔。馬車被迫停下以後,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虔誠地摘下了帽子,看著送葬者的身份、神態、衣著和車馬,查著送葬者的人數,查著步行的和乘車的各有多少;老爺叮囑他們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任何熟悉的僕人打招呼,然後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透過皮幔上的玻璃觀看起來:官員們都脫帽走在靈柩的後邊。他開始擔心起來,怕有人認出他的馬車來,但人們這時已顧不上這些了。他們甚至連一般送葬時常常評論的日常瑣事也不談論了。

  他們這時都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們都在思考新總督是個什麼人,他會如何就職視事,怎樣對待他們。徒步的官員後邊跟的是太太們坐的一些轎式馬車,太太們戴著喪帽不時從車裡探出頭來張望。從她們的嘴唇和手勢上可以發現,她們在熱烈地交談著。或許她們也在談論著新總督的到來,在推測著新總督要舉辦的舞會盛況,現在就在為那衣服上永遠不可缺少的牙子和絛帶操心了。太太們的馬車後邊是幾輛沒坐人的輕便馬車。送葬隊伍終於走過,我們的主人公可以動身了。

  他揭開窗簾歎了一口氣,由衷地說:「瞧這檢察長!活來活去,接著就去世了!報上會刊載文章,說一個可敬的公民、罕見的慈父和模範丈夫與世長辭了,他的下屬和全人類都深感悲痛,以及各種各樣的歌功頌德之詞;也許還會加上一句,說本市寡婦孤兒莫不悲慟欲絕,揮淚送葬;但要仔細分析起來,卻只有那兩道濃眉是實在的。」說罷,便吩咐謝利凡快走,接著他心想,「遇到了送葬行列也好,人們常說遇到靈柩就會走好運嘛。」

  這時馬車已拐到比較偏僻的街道上了;不一會兒看到的就只是一些接連不斷的長柵欄了,這預示著快出市區了。石鋪馬路已到了頭,攔路杆和城市也都拋在身後了,什麼也沒有了,又上了大道。大道旁邊又開始閃現著路標,驛站,水井,貨車,灰色的農村(在村裡可以看到茶炊、農婦、拿著燕麥從大車店裡跑出來的長著大鬍子的機靈的店主東),已走了八百俄裡的穿著破樹皮鞋的行人,小城鎮以及它那建造馬虎的房屋、木造店鋪以及店鋪裡陳列的麵粉桶、樹皮鞋、麵包和別的零碎東西,正在修理的橋樑,色彩斑駁的攔路杆,路兩邊一望無際的原野,地主的橋式大馬車,騎馬運送寫著某某炮兵連字樣的炮彈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閃現著的綠色的、黃色的和剛剛耕過的黑色的地塊,遠處飄來的歌聲,從松樹頂梢,雲霧繚繞中,傳向遠方的鐘聲,象蒼蠅一樣多的烏鴉,一望無垠的地平線……

  俄羅斯啊!俄羅斯啊!我看得見你,我從這美妙的奇異的遠方看得見你:你貧困,零亂而冷寂;你那裡沒有由爭奇鬥妍的藝術所裝點的爭奇鬥妍的風光,城市裡沒有矗立在懸崖峭壁、窗牖密佈之上的高樓大廈,爬滿屋宇的長春藤,沒有美妙如畫的樹木和房屋,旁邊看不到瀑布揚起的水塵聽不到瀑布的轟鳴,沒有層層疊疊聳入雲端的嶙峋怪石令人翹首仰望;沒有爬滿葡萄蔓和長春藤、點綴著千萬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門,沒有從這些拱門中隱約可見的的閃閃發光直刺銀色晴空的遠山。你那裡荒漠茫茫,一覽無餘;你的城市沒有高樓大廈,在廣袤的平原上顯得微不足道,象一個個圓點兒或符號;沒有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的任何風光。但是一種什麼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著我神往你呢?

  為什麼我的耳邊總能聽到你那飄蕩在遼闊國土上的淒婉歌聲?

  在這歌聲裡蘊涵著什麼意義?

  是什麼在悲泣,在召喚,在令人憂心忡忡?是一些什麼聲音痛苦地在我耳邊回蕩,鑽到我的心靈深處,在我的心頭縈繞?俄羅斯啊!你對我的希望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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