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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乞乞科夫對門房說。「怎麼會認不出來呢,我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您,」門房說,「就是叮囑不放您進去呀,別的人都可以。」

  「怪事!為什麼呢?什麼原因?」

  「這麼吩咐的,看來就得這麼辦啦,」門房說完之後又加了一個「是的」,不久在他面前便更加放肆起來,從前巴結著給他脫大衣的那種熱情神態不見了。他看著乞乞科夫,好象心裡在想:「哼!

  要是老爺不許你上門,那你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乞乞科夫心中暗自說了一句「莫明其妙」,便馬上轉身去拜訪公證處長;公證處長看到他非常窘迫,竟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那麼語無倫次,終究兩人都感到難為情。從他家出來,乞乞科夫一路上努力琢磨公證處長是怎麼回事兒,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最後仍然是什麼也沒弄明白。後來他又去訪問別人:訪問警察局長、副省長和郵政局長;他們有的乾脆沒招待他,有的接待了,但是談話卻那麼不自然,那麼令人費解,那麼張惶失措,那麼語無倫次,以致使他對他們的頭腦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他還試著去訪問了幾個別的人,起碼探聽一下原因也好,但是什麼原因也沒探聽出來。他象做夢似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無法推斷:是他瘋了,還是官員們傻了,這是在做夢,還是現實比夢更糊塗。他回到客店時已經很晚,天快暗下來了,他從客店出去的時候心情本來是很好的呀。為了排遣心頭煩悶,他吩咐給他拿來茶點。他一邊思索著、茫無頭緒地琢磨著自己的奇怪遭遇,一邊開始給自己斟茶,突然他的房間門開了,他沒有想到竟是諾茲德廖夫站在眼前。「俗語說:『訪友不怕路繞遠!』「他一邊摘帽子一邊說。」我從這兒路過,發現窗上有亮兒,心想進來瞧瞧,肯定沒睡。啊!你桌上有茶水,太好啦,我很願意喝一杯。今天午飯吃了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現在覺得胃裡開始鬧騰起來了。叮囑給我裝袋煙!你的煙斗呢?」

  「我不吸煙鬥,」乞乞科夫冷淡地回答道。「撒謊,好象我不知道你是煙鬼似的。喂!

  你那僕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喂,瓦赫拉梅,來呀!」

  「他不叫瓦赫拉梅,叫彼得魯什卡。」

  「怎麼?你的僕人原本是叫瓦赫拉梅呀。」

  「我從來沒有一個僕人叫瓦赫拉梅。」

  「啊,對呀,是傑列賓的僕人叫瓦赫拉梅。你想像一下,傑列賓太走運:他的嬸子由於兒子跟女農奴結婚同兒子吵翻了,把全部家產都給了他。我認為,要有這麼一個嬸子可不錯!

  老兄,你怎麼啦,總躲著大家,哪兒也不去?

  當然啦,我理解你此時研究學問,樂於讀書(為什麼諾茲德廖夫斷定我們的主人公在研究學問並喜歡讀書,老實說,我們無論如何講不清晰,乞乞科夫更是如此)。哎呀,乞乞科夫老兄,你如果看到……一定會給你的諷刺頭腦發現食物(為什麼說乞乞科夫有諷刺頭腦,這也不得而知)。你看一下,老兄,大家在商人利哈喬夫那兒玩戈爾卡牌,真笑死人了!佩列片傑夫其時在我旁邊,說:『要是乞乞科夫在這兒,他可真是笑壞了!……』(但乞乞科夫生平並不認識什麼佩列片傑夫)。

  老兄,你要承認,那次你對我可太不夠意思了,你記得,我們那回玩棋,本來我贏了……可是,老兄,你實在太令我失望。我呢,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卻無論怎樣不會生氣。不久前公證處長……哎呀!我該告訴你,全市的人都在議論你;他們以為你是造假鈔票的,他們來纏我,我一定要保護你,我對他們說跟你是同學,而且認識你的父親;嗯,沒有什麼說的,我把他們騙得夠受的。」

  「我是造假鈔票的?」乞乞科夫從椅子上稍稍站起身子喊道。「不過,你為什麼要那麼嚇唬他們呢?」諾茲德廖夫問道。「他們,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全嚇瘋了:以為你是強盜,是間諜……檢察長竟嚇死了,明天出殯。你不參加嗎?

  他們,說真的是怕新總督,擔心因為你會招來什麼麻煩;我對總督是這樣看的:如果他翹鼻子、擺架子,貴族是絲毫不會買他的賬的。貴族要求的是慷慨大方,對吧?當然,他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一次舞會也不舉辦,但後果會怎樣呢?結果是什麼好處也得不到。不過,乞乞科夫,你可真敢冒險。」

  「冒什麼險?」乞乞科夫急忙問道。「誘拐省長的女兒唄。坦白說,我料到了,說實在,料到了!第一次,看到你們在舞會上的樣子,我就想,乞乞科夫准有企圖……但,你的選擇可並不高明,我看不出她有什麼優點……有一個姑娘——比庫索夫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

  大可以說是一塊絕妙的花布!」

  「你怎麼講胡話呀?

  我怎麼會娶省長的女兒,你怎麼啦?」

  乞乞科夫瞪著眼睛怒道。「哎,得啦,老兄,別藏頭露尾啦!坦白地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我願意幫你忙。這麼辦吧: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我當儐相替你捧婚禮冠,馬車和替換的馬匹全用我的,可是有一個條件是你要借給我三千盧布。我等錢用,老兄,急得要死!」

  在諾茲德廖夫胡謅八扯的時候,乞乞科夫眨了幾次眼睛,想搞明白是否是在作夢。製造假鈔票,拐走省長的女兒,嚇死檢察長,新總督到任——這一切使他詫異。他心想:「既已到了這種地步,再呆在這裡就無益了,得儘快離開這裡」。

  他趕緊把諾茲德廖夫打發走,馬上把謝利凡叫來,吩咐他明天天一亮就要準備好,早晨六點鐘一定要出城,要他把一切都檢驗一遍,要給馬車澆好油,等等,等等。謝利凡嘴裡哼了聲:「明白啦,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人卻一動不動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老爺馬上吩咐彼得魯什卡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的白皮箱從床下拉出來,和他一起往裡裝襪子、襯衫、內衣——洗過的和未洗的——、皮靴楦子、日曆……顧不得細心分類,抓到什麼裝什麼。他想今天一定要準備好,免得明天再有任何耽擱。謝利凡在門口站了兩分來鐘,最後非常慢地走了出去。要多慢有多慢,他慢慢騰騰地下著樓梯,在向下翻轉的破損的樓梯磴兒上留下了濕漉漉的腳印。

  他一邊下著樓梯一邊久久地撓著後腦勺。他撓後腦勺是什麼意思呢?一般抓後腦勺表明什麼?是惋惜已計劃好的明天同他那個身穿肮髒光板皮襖、腰系褡包的弟兄到酒館的聚會不能完成呢?還是在這個新地方已結識了一個相好,每當夜幕降臨、一個穿紅襯衫的小夥子對著僕人們彈起巴拉萊卡琴、幹了一天活的平民百姓在低聲閒談的時候,他就同相好站在大門旁,文雅地握著她那白皙的小手兒,現在要走時捨不得每天傍晚的歡聚?要麼,可能他不過是留戀下人廚房裡靠近壁爐鋪著皮襖的那塊已經住熱乎了的地方,不願放棄菜湯和城市裡的鬆軟包子不吃而去風餐露宿長途勞累?誰知道呢,叫人沒法捉摸。俄國人撓後腦勺有許許多多的各種不同的內容啊。

  第十一章

  可是乞乞科夫的計劃一件也沒有完成。首先,他醒得比預計的晚。這是第一個不愉快。起床以後,他立即派人去看馬車套好沒有,一切是否準備妥當,得到的答覆是馬車沒有套好,什麼也沒準備好。這是第二個不愉快。他發起火來,甚至準備給我們的朋友謝利凡一頓毒打哩,這時正在不耐煩地等待看謝利凡能提出什麼理由來辯解。一會兒,謝利凡便站在門口,於是主人便有幸聽到了需要馬上出發的時候僕人在這種場合常說的那些話。「但是,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馬需要掛掌啊。」

  「哎呀,你這個蠢豬!混蛋!為什麼不早說?莫非沒有時間嗎?」

  「時間是有……噢,還有,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車輪也不行了,需要徹底換個輪箍,由於現在道路不好,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另外,要是容我說:車轅子晃動得很厲害,也許走不了兩站就得壞。」

  「你這惡棍!」乞乞科夫喊了一聲,兩手一合就朝他走過去,謝利凡怕得到老爺的「賞賜」便往後退了幾步,躲到了旁邊。「你是想謀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殺死我吧?你是打算在大道上用刀捅死我吧,你這強盜,可惡的蠢豬,海怪!

  嗯?

  在這裡住三個星期吧,嗯?

  你一聲不吭,無用的東西,現在臨走了,你來事了!

  等一切都幾乎準備好要上車趕路了,你才來製造麻煩,對吧?嗯?你早不知道嗎?嗯?你不知道嗎?

  快說。不知道嗎?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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