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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這件工作要求特別仔細,是要在幾十打紙牌中選出兩副來,這兩副紙牌要有最精確的記號,要象最忠實的朋友那麼靠得住。這頂工作起碼還要再幹兩個星期才能完成。在這一段時間裡,波爾菲裡天天要用特別的小刷子給那匹米蘭種小狗崽刷肚臍,並且要用肥皂每天替它洗三遍澡,諾茲德廖夫因為專心致志的工作被打斷很生氣;他開始要派出所長滾蛋,可是讀了警察局長的便條之後,看到可以撈點兒外快——因為今晚賭局有一個新手要參加,便立刻消了氣,急急忙忙鎖上門,隨便穿了件衣服就奔他們來了。

  諾茲德廖夫的陳述、證明和揣測同官員先生們的截然不同,把他們最後一些推測也都推翻了。對諾茲德廖夫這個人來說根本不存在疑慮。他們在揣測中有多少猶疑不決,他便有多少堅定自信。他回答各種問題甚至連奔兒都不打,他宣佈乞乞科夫買了幾千盧布的死農奴,他自己也向他賣過,因為他看不出有何理由不賣。問他乞乞科夫是否是間諜,是否在盡力刺探什麼,他回答說是間諜,說早在小學讀書時(他跟他是同學),就被叫作告密者,因此同學們——當中也有他諾茲德廖夫——把他教訓了一下,結果後來光在太陽穴上就放二百四十條水蛭吸血消腫,——他本來要說四十條,然而說時二百不知怎麼脫口而出了。問他乞乞科夫是否是造假鈔票的,他回答說是造假鈔票的,而且還講了一個故事證實乞乞科夫是多麼神通廣大:有關當局得知乞乞科夫家裡存有二百萬假鈔票以後,便把他的家封了,還派人警衛,每個門由兩個士兵守衛,可是乞乞科夫一宿把假鈔票全換走了,結果第二天揭了封條一看全部鈔票全是真的。問他乞乞科夫真想把省長女兒拐走嗎,他諾茲德廖夫是否答應協助他並參與了這件事,他回答說協助過,要是沒有他諾茲德廖夫,會一事無成。說到這裡,他馬上領悟過來,看到這件事編造不得,否則會給自己招來災難,但舌頭卻無論如何不聽控制。

  不過也的確難辦,因為那麼引人入勝的細節都已自然而然地想像出來,要放棄不說是無論如何不行的——連預定要去舉行婚禮的那個教堂所在的村子也有了名字,就是特魯赫馬切夫卡村,神父叫西多爾,婚禮費是七十五盧布,要不是他諾茲德廖夫恐嚇了神父一下,說要去告發他給糧食商人米哈伊爾跟孩子的教母主持了婚禮,而且告發神父連自己的馬車也讓出來給他們用,還在各驛站給他們預備好了接替的馬匹,否則,即使出這些錢那個神父也是不肯的。細節已講得那麼詳細,竟然要開始講驛車夫的名字了。官員們還想提提拿破崙,可是自己也不愛提了,因為諾茲德廖夫胡謅的這些話不僅一點兒不象真的,而且簡直什麼也不象,因此官員們都歎了口氣走開了;只有警察局長還耐心地聽著,心想下邊可能起碼能講出點兒什麼來,可是最後他也揮了一下手,說:「鬼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於是大家全部同意:在公牛身上無論如何盡心竭力,也擠不出牛奶來。結果官員們的心境比原先更糟了,最後的結果是:乞乞科夫的來歷,是無論如何也打聽不出來的。只有一點是明白了,那就是人的特性:當問題涉及別人而不是自己的時候,他又英明又聰穎又精細;在別人處境困難的時候,他能提供多麼周密果斷的意見啊!

  人們會讚歎:「多麼靈敏的頭腦!

  多麼剛毅的性格!「可是這個機敏的頭腦一遇到災難,一旦他本人陷入困境,性格就不見了,剛毅的大丈夫就變成了一個可憐的膽小鬼,完全不知所措了,一個懦弱的小孩子,或者象諾茲德廖夫所談的窩囊廢。所有這些議論,看法和傳聞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在可憐的檢察長身上產生了最厲害的影響。這作用厲害到這種程度,以致於他回家想來想去,竟無緣無故地死了。不知他是得了中風還是其他別的病,總之他坐在椅子上突然一頭栽倒了。人們在這種情況下照例拍了一下手,驚叫了一聲」我的上帝!」

  然後就派人請醫生來放血,可是他們看到檢察長只剩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了。這時人們才不勝哀痛地發現死者原來是有靈魂的,只是由於謙遜,他從未顯露過罷了。不過,死亡出現在小人物身上同出現在大人物身上是同樣可怖的:他曾幾何時還走路、活動、玩牌、簽署各種文件而且帶著濃密的眉毛和直眨巴的左眼出現在官員中間,現在卻躺在停屍臺上,左眼是絲毫不眨巴了,不過一條濃眉卻還微微揚起了一些,似乎在問什麼。死者在問什麼呢,問他為什麼死或者問他為什麼活過,至於這些,那只有上帝知曉了。不過,這不合情理!決不會有這種事!連一個小孩子都看得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官員們卻糊塗透頂,臆造出這種無稽之談來嚇唬自己。

  這是不可能的!許多讀者會這麼說,會譴責作者描寫不合情理,再不就把這些可憐的官員叫作傻瓜,因為人們對使用「傻瓜」這個字眼兒是很慷慨的,他們肯把這個字眼兒一天向自己身旁的人施予二十次。一個人十個方面中有一個方面是傻的,就足以使人把那九個好的方面棄置不顧而把他看成傻瓜。讀者從自己那安靜的角落和高高在上的地位發表議論自然是容易的,因為他居高臨下,對下邊的一切了如指掌嘛,可是在下邊的人卻只能看到近旁的事物啊。否則,人類的歷史上有許多世紀因為看來無用而似乎可以一筆勾銷了。人類曾多次誤入歧途,現在好象連小孩子也不會那麼做了。人類為了獲得永恆的真理曾走過一些多麼難走而且繞遠的崎嶇、荒涼的羊腸小道啊,他們面前本來有一條筆直的大道嘛,那條大道就象通往皇宮的大道一樣直,比所有其他道路都寬廣平坦,白天撒滿陽光,夜間燈火通明;可是人們在漆黑的夜裡卻錯過了這條道路。

  有多少次,他們儘管已受到了上天的啟示,但卻仍然誤入歧途,在光天化日之下又走進了無路可走的荒野,互相往眼裡施放迷霧,跟著鬼火蹣跚,一直走到深淵的邊緣,然後才懷著驚恐的心情互相問道:怎麼辦,道路在哪兒?現在這一代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們對自己的祖先會誤入歧途感到奇怪,恥笑自己的祖先不聰明,看不到這部編年史是用天火寫成的,裡面的每個字母都在大聲疾呼,無處不在提出警告,警告他們——現在這一代人;可是現在這一代人卻在嘲笑著,自負而驕傲地開始一系列新的迷惘,對這些迷惘,後代將同樣加以恥笑。這一切,乞乞科夫是絲毫不知道的。好象故意安排的,這時他得了輕感冒——齦膿腫和不嚴重的喉炎,——我國許多省會的氣候對這種病的賜與是極為慷慨的。為了避免不留下後代便一命嗚呼,他決定最好在屋裡呆上三兩天。

  這幾天,他不斷用泡著無花果的牛奶漱口,然後再把無花果吃下去,並把一個裝著甘菊和樟腦的小袋子綁在臉腮上。為了消磨時間,他編制了幾份新的詳盡的所購農奴名冊,甚至還讀完了從手提箱裡找出來的一卷《拉瓦列爾侯爵夫人》,把小紅木箱子裡的東西和紙片片拿出來審視了一遍,有些紙片片甚至讀了第二遍,這一切都使他感到無聊得很。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麼市里的官員也沒有一個來探望他,而前幾天客店門前是常常停著馬車的呀——不是郵政局長的馬車,就是檢察長的馬車,再不就是公證處長的馬車。他對此很感奇怪,但也只能在屋裡踱步時聳聳肩膀而已。他終於感到自己好些了;當發現可以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時,他的快活心境真是無法形容。他毫不拖延,立即開始盥洗打扮,打開了小箱子,倒了一杯熱水,拿出了小刷子和肥皂,開始準備刮臉。

  這件事情早就該進行了,因為他摸了摸鬍子,照了一下鏡子,自己也叫著:「哎呀,長成了這麼一片森林啦!」實際上森林倒不是森林,臉腮和下巴上可確實長滿了一片相當茂密的莊稼。刮完了臉,他匆匆忙忙穿起衣服來,那麼匆忙以致險些兒把腿穿到褲筒外邊。他終於穿戴停當,灑過香水,裹得暖暖和和的,而且為了預防萬一,還把臉腮包上,然後便出門上街了。他如同一切久病初愈的人一樣,覺得出門象過節一般。迎面看到的一切都顯得笑容可掬,那座座房子和過往農夫在他眼裡都是這樣,雖然那些農夫滿臉怒色,其中有的人可能剛打過弟弟的耳光。他計劃訪問的第一個人是省長。一路上他浮想聯翩;金髮女郎總在腦海裡翻轉,他甚至開始有些胡思亂想了,所以便輕輕地嘲弄起自己來。他懷著這種心情來到了省長官邸的大門口。他進了穿堂兒正要匆匆脫掉大衣,門房卻過來說了一些完全出人意料的話,使他大為震驚:「沒有吩咐接待!」

  「怎麼啦,你,你看樣子沒有認出我來吧?

  你好好看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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