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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一會兒又是什麼鑄造大街;這兒尖屋頂插入雲端,那兒大橋,您想像得到,懸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一句話,真是花花世界,先生!他本想去賃一所住宅,可是什麼都貴得要命:窗簾啊,窗幔啊,鬼花樣太多了呢,地毯呢——簡直把全部波斯都搬來了:可以說,腳下踩的全是錢。哎,你隨便在街上走,鼻子就會聞到成千上萬盧布的味道;可是我的科佩金大尉的整座銀行,您知道,五盧布一張的藍票子一共有十幾張。咳,他不得不在烈韋裡飯店委屈一下了,一天一宿一個盧布;午餐是菜湯與一塊烤牛肉。他看到生活即將沒有著落了,就打聽該找什麼地方去。人家告訴他,有一個最高委員會管這種事,長官是個什麼主將。皇上呢,您要知道,那時還沒回京;軍隊呢,您想像得到,還沒有從巴黎回來,依然在國外。

  我的科佩金早早起床,自己用左手梳理了一下鬍子,——因為到理髮館去,在某種意義上說,又要花錢,穿上破制服,裝上木腿,您想像得到,就找長官去了。打聽官邸究竟在哪兒,人家指著濱海皇宮街上的一所房子說:『那就是。』那小草房嘛,您知道,就是農夫住的那種:窗上的小玻璃片兒呢,您想像得到,有一俄丈半高,屋裡的花瓶啊什麼的,如同放在外邊一樣:在某種意義上說,就象從街上伸手就能拿到;牆上是名貴的大理石雕刻,屋裡擺滿了各種金屬小玩意兒,就拿門上隨便哪個小把手來說吧,您知道,真得先花一個銅板跑到小鋪去買塊肥皂,將手洗上兩三個小時,然後才敢去碰它,——一句話:什麼東西都閃閃發光,在某種意義上說,真叫人眼花繚亂。一個門房站在那裡,那神情似個大元帥:金碧輝煌的錘形杖,伯爵般的相貌,就象精心飼養的一匹肥胖的哈巴狗;上等細麻布的衣領,好神氣!……

  我的科佩金裝著木腿磕磕絆絆地很不容易進了接待室,規規矩矩地站在牆角落裡,生怕胳膊肘兒把美洲或印度的什麼描金瓷花瓶碰掉地下。哎,不用說,他在那兒站了很久,您想像得到,因為他到的時候,主將,在某種意義上說,才剛剛起床,侍僕可能才給他拿去了一個大銀盆供他洗各種地方。我的科佩金等待了四個多小時,終於一個副官——可能是值日官——走了進來,說:『將軍馬上到接待室來。』這時接待室已擠得水泄不通了。

  那些人都不象我們都是四五品官、上校,官小職卑,有的大肩章上還閃爍著粗通心粉一樣的絛帶,一句話,整個兒是一個將校團。屋裡突然出現了一陣微微可以察覺出來的騷動,好象刮過一陣輕風一樣。這兒那兒發出了『噓』的聲音,終於出現了可怕的寂靜。大人進來了。哎,您想像得到:國家需要人才嘛!臉上,可以說……同官銜相稱,您明白……同高官……那種神情,您明白。接待室的人,不用說,馬上全都站得筆直,戰戰兢兢地等著,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命運的決定。大人一會兒走到這個面前,一會兒走到另一個面前:『您為什麼事情來的?

  您有何要求?

  您是什麼問題?』終於走到了科佩金面前。科佩金鼓足勇氣說:『如此這般,大人,我流血犧牲,沒有了,在某種意義上說,一隻胳膊和一條腿,不能作工,斗膽前來乞求皇上恩典。』大人看到他裝著木腿,右衣袖空著繚在制服上,說:『好吧,過兩天來聽信兒。』我的科佩金走出門來,幾乎要高興得叫起來:

  一是他受到了最高長官的接見;二是現在他的撫恤金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說,終於要解決了。您知道,他懷著這樣歡快的心情在人行道上一蹦一跳地走著。他進帕爾金酒館,喝了一杯伏特加,我的先生,他又到倫敦飯店要了一盤帶白花菜芽的肉排、要了一只有各種花樣的閹母雞,要了一瓶葡萄酒,晚上又去看了戲,——一句話,您明白,他痛快了一頓。在人行道上,他看到一個苗條的英國女人走得象天鵝一般,那樣子,您想像得到。我的科佩金心花怒放,您知道,他邁著木腿跟在她後邊磕磕絆絆地追起來,追了一陣,他想:『不行,這要等得到撫恤金以後才行;我現在有空兒太忘乎所以了。』於是,我的先生,過了三四天,我的科佩金又去尋大人去了。等大人出來,他說:『我來聽大人吩咐,對我所患的疾病和殘傷……』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全都是打著官腔說的。

  大人呢,您可以想像得到,馬上就把他認出來了,說:『好吧,這次我什麼也不能對您說,只能告訴您要等皇上回來;那個時候無疑要對傷殘官兵做出安排,沒有皇上的,呃,聖旨,我沒有辦法。』鞠了一躬,您知道,那意思就是——再會。科佩金呢,您想像得到,出來以後心慌意亂。他本來以為第二天一來就會發給他錢,說:『親愛的,拿去吃喝玩樂吧』;沒曾想得到的回答是要他等待,而且也沒說等到什麼時候。他垂頭喪氣地下了臺階;象一條獅子狗被廚子澆了一身水:夾著尾巴,耷拉著耳朵。他想:『哼,不行,我要再來一次,說實話,我快沒有飯吃了,——不幫助我,我,在某種意義上說,快要餓死了。』一句話,我的先生,他又到皇宮街去了;門房說:『不行,不接見,第二天來吧。』第二天也是這樣答覆;門房連看都不願看他。

  可是他衣袋裡的藍票子,您明白,只剩一張了。以前吃飯是一盤菜湯、一塊牛肉;現在只有到小鋪去花兩個銅板買一塊鹹菜或酸黃瓜就麵包吃了,——一句話,這個可憐蟲沒有錢吃飯了,而食欲呢卻象餓狼一樣強。從一家什麼餐館門口過——餐館裡的廚子,您想像得到,是個外國人,一個憨態可掬的法國人,穿著荷蘭襯衫,系著雪白的圍裙,在做香辣調味汁和地菇肉排,——一句話,在做美味佳餚,真被饞得恨不得人把自己吃掉。從有名的米柳京食品店門口經過,櫥窗裡,在某種意義上說,擺著熏鮭魚,五盧布一粒的櫻桃,一個象長條馬車那麼大的西瓜從窗裡伸出頭來,可以說,在等著肯花一百盧布買它的傻瓜,——一句話,每一步都會遇到那麼饞人的東西,使人直流口水,可是他聽到的卻是『明天』。他的境況如何,您想像得到:一邊,可以說,是熏鮭魚和西瓜,另一邊卻在不停地給他上『明天』這盤菜。這個可憐蟲最終,在某種意義上說,忍受不住了,他決定,您明白,要闖進去見大人。他在大門口等待著有什麼求見者進去,結果他邁著木腿跟著一個將軍溜進了接待室。大人跟平常一樣出來,問:『您為什麼事來的?

  您有什麼問題?』他瞥到科佩金,』啊『了一聲,說:『我已經向您說過您應當等待嘛。"大人開恩,我已經,可以說,沒有飯吃了……"那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您先努力自己幫助自己吧,自己去謀生吧。"然而,大人明鑒,在某種意義上說,我缺一隻胳膊一條腿,又能找到什麼生計呢。"可是,『大人說,』您會同意:我不能,在某種意義上說,用自己的錢來養活您哪;到我這裡來的傷殘官兵很多,他們都有平等的權利……忍耐一些吧。皇上回來之後,我敢擔保,皇恩一定不會把您棄置不管。"可是,大人,我等不了,『科佩金說。他的話,在某種意義上說,是粗暴的。您明白,大人已經感到有些不高興了。

  實際上:此時將軍們正站在四周等著他的決定和吩咐哩;事情呢,可以說,都是國家大事,要求快辦,——延誤一分鐘都可能發生嚴重後果,——可是卻來了個搗亂鬼糾纏不休。』對不起,『大人說,』我沒空兒……有些問題比您的問題更重要,在等待我解決。』他用一種,在某種意義上說,婉轉的方式提醒他該走了。可是我的科佩金卻餓得不顧一切了,他說:『無論如何,大人,您如果不給我批示,我決不離開這裡。』哎……您可以想像,用這種方式同大人講話會有什麼後果,只要有一個字衝撞了他,你就會被一腳踢出去,滾到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要是官階低一級的人對我們這種人說這種話,那已經是無禮啦。然而,瞧,這裡差別多大:一個是主將,一個是什麼科佩金大尉!

  一個是九十盧布,一個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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