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涅瓦大街 | 上頁 下頁


  的確,再沒有比看到天生麗質沉淪於淫蕩的腐臭氣息之中更令我們悲痛欲絕的了。讓醜陋去跟淫蕩苟合吧,可是麗質,溫柔的麗質……它在我們的心目中只能與純潔無瑕結合在一起。可憐的皮斯卡略夫為之著迷的美人的確是一個絕妙而非凡的女性。她竟處身在這樣一個卑污的魔窟裡則尤其顯得怪異。她姣媚動人,姿容秀麗,透出一種優雅的氣度,怎麼也不會想到淫魔竟然向她伸出了可怕的利爪。她本該是鍾情的丈夫的無價之寶、幸福的世界、極樂的天堂、全部的財富;她本該是尋常人家中一顆迷人而寂靜的星辰,只要櫻唇微啟,便會說出悅耳動聽的吩咐來。她本該是一尊女神,處身於人頭攢動的大廳之中,閃亮的鑲木地板之上,輝耀的燭光之旁,消受著一大群拜倒在她的腳下的愛慕者的無言的崇敬,——唉,可惜她卻屈從于陰險的惡魔的意旨,跟著去毀掉生活的和諧,終於被惡魔獰笑著扔進了萬丈深淵。

  他沉浸在揪心的哀憐之中,孤坐在結了燈花的燭火之前。午夜已過,塔樓上的鐘已敲過12點半了,而他仍舊坐著,呆然不動,沒有睡意,也不想幹什麼事情。瞌睡趁他一動不動的時候,悄悄地襲來,房間漸漸遠去,只有燭火透過他已沉入的夢境閃著亮光,陡然間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倏然一驚,接著便醒了。門霍然開啟,進來一個穿著華麗制服的僕人。他的這間孤身獨處的屋子,從來不曾有身著鑲有金銀邊飾的華麗制服的人前來光顧過,更何況在這種不尋常的時刻……他覺得困惑不解,用一種急切探詢的目光望著進來的僕人。

  「有一位太太,」僕人深鞠一躬說,「就是您幾個小時前到她的住所去過的那位太太,吩咐我來請您,還打發了馬車來接您去。」

  皮斯卡略夫站在那兒,默然無語,深感驚訝:「打發馬車,穿制服的僕人……不,大概是弄錯了……」

  「喂,夥計,」他怯怯地說,「您大概是弄錯了地方。您家的太太肯定是要您去接別人,而不是我。」。

  「不,先生,我沒有弄錯。不是您把我們家太太一直送回到鑄鐵街那幢房子的四層樓上的麼?」

  「是呀。」

  「唔,那就請快去吧,太太一定要見您,務必請您馬上就去。」

  皮斯卡略夫飛跑下樓。院子裡果然停著一輛轎式馬車。他坐上馬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馬路上的石子兒在車輪和馬蹄下軋軋地響個不停——一幢幢燈火通明的房子和明晃晃的招牌在車窗旁邊一一閃過。皮斯卡略夫一路上思前想後,不知道該怎麼來解釋這件離奇的事兒。私宅、馬車、衣著華麗的僕人……他無論如何無法把這一切跟四樓上的那間房、滿是灰塵的窗戶和音調失准的鋼琴協調起來。

  馬車在燈火輝煌的大門前停了下來,他不禁驚呆了:馬車一字兒排開,車夫們互相說著話兒,一個個窗戶燈火通明,樂曲聲此起彼伏。身著華麗制服的僕人攙扶他下了車,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前廳裡,只見大理石圓柱聳然而立,看門人身穿繡金制服,披風和皮衣到處堆放著,一片耀眼的燈火。

  懸空的樓梯圍著閃光的欄杆,灑滿了香水,一直通到樓上。他上了樓,跨進了頭一間大廳,一見熙熙攘攘的場面嚇得連連倒退出來。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服飾,令他局促不安;他覺得仿佛是惡魔把整個世界捏成了碎片,又把這些碎片莫名其妙、雜亂無章地混合在一起。淑女們閃亮的肩膀,黑色的燕尾服,枝形吊燈,各式燈檯,飄飛的羅紗,薄紗的緞帶以及從華麗的樂台欄杆裡面探出頭來的低音提琴——這一切都令他耀眼欲花。

  他一下子目睹了如此之多燕尾服上掛著徽章的受人敬重的老頭和半老頭,目睹了如此之多輕盈地、傲然地和優雅地在鑲木地板上邁步或者一排排坐著的淑女,他耳聞著如此之多的法國話和英國話,而且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輕人顯得氣度高雅,無論是說話還是沉默都神態莊嚴,不多說一句閒話,莊重地說說笑話,謙恭地微微笑著,蓄著精美的絡腮鬍子,精巧地伸出一雙漂亮的手來整理領帶,淑女們則婀娜多姿,沉浸在洋洋自得和陶然欲醉的心境之中,低垂著迷人的眸子,真是……

  然而,皮斯卡略夫卻是一副恭順的樣子,惶恐不安地倚在一根圓柱旁,顯得手足無措。這時,眾人圍著一群翩翩起舞的人們。她們裹著巴黎織造的透明薄紗,穿著輕薄如雲的衣衫,快速地旋舞著;她們伸出閃亮的纖足,隨意地踏著鑲木地板,比足不著地更添幾分飄逸。然而,其中有一人超凡脫俗,穿著尤其俏麗多姿,光彩照人。她的整個裝束巧扮入時,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而且似乎這並非她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種自然天成。她隨意望著圍觀的人群,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嫵媚動人的長睫毛不經意地低垂下來,當那輕微的陰影在低頭的一瞬遮蔽她那迷人的前額時,白皙耀眼的面龐就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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