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涅瓦大街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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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身微微顫抖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那是街燈的騙人的光影在她的臉上製造出來的微笑的幻影;不,那是自身的幻想對他的嘲弄。可是,他胸前的呼吸急促起來了,處在一種莫名的顫慄之中,全身的感情在沸騰,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迷離之色。人行道在他的腳下急速地奔來,奔馳的駿馬拉著的轎式馬車似乎凝立不動,大橋漸漸拉長了,在拱形處忽然折斷,樓房倒立著,崗亭朝他迎面倒塌下來,而哨兵的斧銊連同招牌上的金字和剪刀圖案仿佛在他的睫毛上閃閃發亮。這一切都肇因於那嬌媚女子的一次顧盼,一次回眸。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知無覺地跟著那雙纖足留下的輕捷的腳跡一路飛跑著,極力想要放慢那隨著心臟的怦怦跳動而飛快邁動的腳步。 有時,他也心存疑慮:她那臉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對他有意垂青,——這時他便駐足而立,猶豫片刻,然而心靈的搏動、難以抗拒的力量和感情的激蕩又驅使他直往前奔。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一幢四層樓的房子忽然聳立在他的眼前,四排窗戶燈火通明,全都瞪眼望著他,門口的鐵欄杆結實地撞了他一下。他看見那陌生的女郎飛也似地跑上樓梯,回過頭來,把手指擱在唇邊,示意他可以跟著上樓。他的兩腿哆嗦著;思緒沸騰;一縷強烈的欣喜之情如閃電一般直透他的心窩。不,這不是幻夢!天哪!這一瞬間,多麼幸福!這頃刻之間,生活多麼奇妙! 可是,這一切不是做夢吧?陌生的女郎,——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的生命,他把前來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視為難以言喻的幸福,——難道真的對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麼?他飛快地跑上樓去。他心裡沒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塵世的欲火,是的,他此時此刻是純真無邪的,猶如一個童貞少年對於情愛還只有一種朦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來會在一個淫蕩的人的內心裡激起非禮的欲念的東西,恰恰相反,卻只是使他內心的思緒變得更加聖潔。這是那位絕色美人給予他的一種信賴,這種信賴促使他立下誓願,要像騎士一樣端莊方正,忠實地聽從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著,吩咐他做的事盡可能艱難些、費力些,他就可以竭盡全力去克服千難萬險。他相信,一定是有什麼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賴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幫忙,而他覺得自己是有力量和決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樓梯盤旋而上,他那疾速湧來的幻想也同它一道回旋飛舞。「上樓小心點兒」!她說話的聲音如豎琴一般鳴響,他渾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顫。在四層樓昏暗的高處,陌生女郎敲了敲門,——門霍地開了,他們一起走了進去。一個容貌可人的婦人手擎著蠟燭,迎上前來,可是卻那麼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們進了房間。但見三個婦人的身影分散在各處角落裡。一個擺弄著紙牌,另一個坐在鋼琴旁邊,用兩個指頭彈著好似悲涼的波洛涅茲舞曲;還有一個婦人正在對鏡梳妝,梳著她那長長的秀髮,雖然有陌生人進來,她壓根兒沒有想停下她的妝扮。房間裡處處呈現出令人掃興的雜亂景像,只有在單身漢的自在慣了的房間裡才會見到這種情形。家俱倒是挺不錯的,卻佈滿了灰塵;一隻蜘蛛就在雕花的飛簷上結網;從沒有關嚴的另一間房的門縫裡,隱約看見一隻閃光的帶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紅邊飾;到處傳來男女放蕩不羈的歡聲笑語。 天哪,他到什麼地方來了!起初他不願相信,開始仔細打量房裡的各種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戶沒有掛窗簾,沒有一點兒主婦細心操持的跡像;這些可憐的婦人一個個面容憔悴,其中一個幾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來,若無其事地端詳著他,就像是察看別人衣服上的一點汙跡似的,——這一切都使他確信,他走進了一個可悲的淫魔——浮華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滿為患的產物——所盤踞的藏垢納污之所。在這個淫窟裡,人褻瀆地摧殘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純潔和神聖的東西,婦女——這個世界之花、創造物之冠——竟然變成一種奇怪而輕薄的生靈,她連同其心靈的純真一起喪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厭惡地學來了男人的乖巧和無恥,因而不再是柔弱、嫵媚的和有別於我們男子的女人。 皮斯卡略夫瞪著驚異的眼睛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仿佛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個在涅瓦大街上令他銷魂和把他帶到這裡來的美人。然而,她面對著他站著,依然是那樣楚楚動人;她的頭髮依然是那樣秀麗;一雙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麗。她神采奕奕;芳齡只有17歲;看得出來,她剛剛落入這可怕的淫窟裡;他還是不敢去撫摸她的臉頰,那臉頰是那樣鮮嫩可愛,輕罩著一抹淡淡的紅暈,——她實在是嫵媚動人。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這麼傻乎乎地出神望著,就像先前那樣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卻討厭這樣長時間的無言相對,直視著他的眼睛,意味深長地嫣然一笑。然而這微笑裡卻透出可憐的厚顏無恥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臉上顯得十分怪誕,猶如貪樁枉法之徒硬要裝出篤信上帝的臉相,明明是詩人卻去捧讀帳本那樣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張開櫻唇小嘴,說了些話,全都無聊之極,庸俗不堪……仿佛一個人淪落了,連理智也喪失殆盡。他已經什麼也不想聽了。他像一個孩子似的,顯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沒有利用這一豔遇的良機,也沒有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樣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著腦袋,垂著兩手,坐在自己的房裡,就像一個窮光蛋找到了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裡一樣。「這樣的絕色美人,這樣的天姿國色——在哪裡呢? 在什麼地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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