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涅瓦大街 | 上頁 下頁


  皮斯卡略夫使勁撥開眾人,想要仔細看個清楚;可是,十分遺憾的是,一個長著滿頭黑卷髮的大腦袋不時地把她擋住了;而且人群把他夾在當中,進退不得,他又唯恐不小心推搡了三等文官之類的官員。不過,他到底擠到前面去了,望一眼身上的衣服,想要整理得體面一些。天哪,這是怎麼回事!他穿的竟然是一件常禮服,而且盡是顏料的斑斑汙跡:他走得太匆忙,竟忘了換一件體面些的衣裳。他不由地低下頭來,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真想找個地縫藏身,可是卻無處可藏:衣著華麗的少年侍從們像一堵牆似的擋在他的身後。

  他已經打算要遠遠地離開長著嫵媚的前額和睫毛的美人了。他驚恐不安地抬起眼來,想知道她是否在看他:天哪!她正好站在面前……可是,這是怎麼回事呢?怎麼回事呢?「是她!」——他差不多是大聲嚷了起來。一點不錯,正是她,就是在涅瓦大街相遇又伴送她回到住處的那個女郎。

  這時,她微微抬起睫毛,用明亮的目光瞟了一眼大家。

  「唉呀呀!多麼漂亮!……」他說到這裡便打住了,連氣都喘不過來。她掃視了一圈,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想得到她的垂顧,可是她卻露出困倦和冷漠之色,很快把目光移開,跟皮斯卡略夫相對而視。啊,人間的天堂!極樂的世界!上帝啊,給他經受這一切的力量吧!生命就要離他而去,他會要毀掉和戕害自己的靈魂!她做了一個暗示,不是手勢,也不是點頭示意——不是:她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透露出一絲微妙而隱約的表情,傳達了這一信號,誰也無法覺察到,可是他卻看出來了,領悟到了。

  一支舞曲,延續了很久;已經倦怠的樂曲似乎就要靜息下來了,忽然又高聲揚起,尖叫刺耳,鏗然轟響;終於一曲終了!她坐下來,胸脯在輕盈的薄紗下起伏顫動;她的一隻纖手(天哪,多麼纖巧的手!)垂落在膝蓋上,握住身子底下輕薄的衣裳,那衣裳墊在身子下面仿佛也發出悅耳的音響,衣裳的淡淡的雪青色把那只纖手襯托得格外分明。只要能撫摸一下這手就心滿意足了!再也別無他求——即使是想一想也太冒昧了……他站在她的椅子後面,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大聲透氣。

  「您覺得煩悶麼?」她說道。「我也覺得悶了。我看得出來,您在恨我……」她補了一句,垂下長長的睫毛。

  「恨您!您說我?我……」皮斯卡略夫心慌意亂,本想再說下去,那就會說出一大堆語無倫次的話來,不過這時一個說話俏皮而風趣、頭上卷著一束蓬起的鳳頭的侍從官走了過來。他高興地露出一排相當潔白的牙齒,說的俏皮話句句都像鋒利的釘子一樣紮進他的心裡。所幸的是,終於旁邊有人找侍從官詢問什麼事情了。

  「真煩人!」她抬起天使般的眼睛望望他說。「我坐到大廳的那一頭去;您也過來吧!」

  她擠進人群裡,隨即不見了。他像瘋了似的推開眾人,也跟著到了那兒。

  是的,正是她;她端坐著,宛如女皇,超凡脫俗,豔壓群芳,左右顧盼,正在找他呢。

  「您來了,」她輕聲說道。「我不想瞞您:我們邂逅相遇的情形您一定覺得奇怪吧。您或許以為我是屬￿您見到的那種下流無恥的人吧?您會覺得我的行為很怪誕,不過我可以告訴您一個秘密,」她凝視著他的眼睛說道,「您能永遠不洩露出去麼?」

  「噢,一定!一定!一定不洩露!」

  可是,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走近前來,操著皮斯卡略夫聽不懂的語言跟她說什麼來著,然後向她伸出胳膊。她用懇求的目光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她回來,可是他一時急不可耐,無論是誰的吩咐都聽不進,即便是她說的話也不能從命了。他立即跟隨而去;然而,人群熙熙攘攘,終於把他們隔開了。他再沒有看見那襲雪青白的衣裙,焦急不安地穿過一個個的房間,十分莽撞地推搡著迎面走來的人,然而,一間間房裡只見社會名流坐在那裡打橋牌,一片鴉雀無聲。在一間房子的角落裡,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在爭論從文習武孰優孰劣的問題;在另一個角落裡,穿著考究的燕尾服的人們對一個多產詩人的多卷詩集輕率地發表評論。

  皮斯卡略夫看到一位相貌堂堂的長者捏著一個身穿燕尾服的人的鈕扣,對他的論斷提出十分公允的意見,可是對方卻粗暴地把他推到一旁,甚至無視他脖子上掛著的頗有來歷的勳章。皮斯卡略夫奔向另一間房裡——那裡沒有她的身影。又急奔第三間房——仍然不見人影。「她在哪裡呢?我要見她!唉,我不看她一眼,就活不成了!我要聽聽她的心裡話。」然而,他四處尋找,全都枉然。他煩躁不安,疲憊不堪,畏縮在一個角落裡,望著眾人;兩眼發酸,四周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最後,他的眼前分明現出了房間的四壁。他抬起眼來,只見面前擺著一個燭臺,燈火在燭臺的深處就要熄滅了;一支蠟燭點完了;蠟油流淌到桌面上。

  原來他睡著了!天哪,多美的夢!幹嗎要醒過來呢?幹嗎不再等一會兒;她興許又會回來呢?惱人的曙色閃著令人不快的暗淡的輝光,照進他的窗口。房間沉浸在一片灰暗、模糊的雜亂光影裡……唉,現實多麼的醜惡!它為什麼要跟夢境對著來呢?他匆忙地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蓋上被子,一心想短暫地追回那已逝去的夢境。果然,他立刻又做起夢來了,可是他夢見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一忽兒是皮羅戈夫叼著煙斗來了,一忽兒又見到美術學院的守門人,一忽兒遇到一個四等文官,一忽兒又夢見他給畫過肖像的一個芬蘭女人的腦袋等等亂七八糟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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