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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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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求您,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就成全了我的心願吧,」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說。「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教堂的圍牆旁邊。給我穿上那件灰色的衣服——就是棕色底子帶小花的那一件。那件深紅色條紋的緞子衣服就別給我穿了:人死了何必穿好衣服呢。穿上好衣服又有什麼用呢?而留著您還可以用得著:把它改成一件好看的長罩衫,等有客人來的時候,您可以穿得體面些去接待他們。」 「天知道您說些什麼,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說,「死神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呢,您倒說這些話來嚇唬我。」 「不,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我知道快要死了。不過,您別替我難過:我已經是老太婆了,也活夠了,再說您也已經老了,我們很快會在那個世界裡見面的。」 然而,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卻像孩子似的大聲哭了起來。 「別哭了,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不要違背教規了,不要用自己的悲痛去惹上帝生氣。我要死了,倒沒有什麼捨不得。只有一件事我覺得遺憾(一聲沉重的歎息中斷了她的話,停了片刻):我遺憾的是不知道把您託付給誰,我死之後,有誰來照看您呢。您還像一個年幼的孩子一樣:需要有一個真心實意愛您的人來照看您。」 說這話時,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撼人的、真摯的憐憫之情,我不知道有誰見了此情此景能夠無動於衷。 「你要記著,雅芙多哈,」她轉過臉對管家女僕說,那管家女僕是特意吩咐人叫來的,「我死之後,你可要照看好老爺,要像愛護眼珠子和親生兒子一樣愛惜他。你可要讓廚房給他做喜歡吃的東西。你要常給他換洗內外衣服;有客人來了,要讓他穿得體體面面的,要不然的話,他說不定有時候就穿一件舊長衫去會客了,因為就是現在他也常常忘記,哪一天是節日,哪一天是平常日子。你要寸步不離地照看好他,雅芙多哈,我會在那個世界上替你禱告,上帝會獎賞你的。你可別忘記呀,雅芙多哈;你已經上年紀了,來日不多了,不要再給靈魂加重罪過了。你要是不能好好照看他,你在這個世上也不會有福份的。我會親自去求上帝,讓你不得好死。你自己會要倒黴,子女也會受到連累,你那一大家人都會得不到上帝的賜福。」 可憐的老太太!到了這個時候,她沒有去想那守候著她的重大時刻的到來,沒有去想靈魂和自己的未來的歸宿。她一心想的是那曾經共伴一生、將要孤苦無依地留在人世的可憐的伴侶。她非常機敏地安排好一切後事,以便在她死後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感覺不到她的離去。她已認定自己行將謝世,身心都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果然沒過幾天,她便臥床不起,飲食不進。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無微不至地精心照料她,時刻守在她的病榻旁。「興許您要吃點東西吧,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他焦急不安地望著她的眼神說。可是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什麼也沒有說。最後,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她似乎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接著便咽氣了。 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簡直驚呆了。他覺得這件事來得太荒誕了,以致哭不出聲來。他瞪著茫然的兩眼凝望著她,仿佛不明白死屍是怎麼一回事。 死者已經停放在桌上,穿好了她自己指定的那身衣服,兩手交疊成十字,手裡放著一支蠟燭,——他神情木然地望著這一切。上下人等,熙熙攘攘,擠滿了院子,許多客人前來送殯,整個院子裡擺滿了一張張長桌,桌子上堆放著蜜飯、果酒、餡餅;客人們交談、哭泣、凝望著死者,議論著她的品德,也看看他——可是他卻神情古怪地望著這一切。最後,死者被抬走了,人們蜂擁而出,他也跟隨在後;牧師們身穿全套的法衣,陽光照耀著,吃奶的嬰兒在母親的懷裡哭鬧著,雲雀在高聲啼囀,穿著小短衫的孩子們來回亂跑,一路嬉鬧著。 棺木終於抬到了墓穴旁邊,有人要他走上前去,最後吻別亡妻;他走到跟前,吻了吻,兩眼溢滿了淚水,可是,那是一種神情木然的眼淚。棺木放下去了,一個牧師抄起平頭鐵鍬,首先撒下了一把泥土,教堂執事和兩個聖堂工友在晴朗無雲的藍天下用低沉而拖長的聲音齊聲唱起了永生經,雇來的人開始用鍬鏟土,泥土很快就把墓穴蓋住和填平了,——這時,他擠到前面去;大家閃到兩旁,給他讓出了地方,想看看他幹什麼。他抬起兩眼,茫然地望瞭望,說:「你們就這樣把她埋了!為什麼?」他打住了話頭,沒有再說下去。 可是,當他回到家裡,一看房裡空蕩蕩的,連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坐過的椅子也搬走了的時候,——他放聲大哭起來了,哭得十分傷心,哭得痛不欲生,那淚水猶如決堤的河水似的,從那了無生氣的眼睛裡奔湧而出。 從那以後,五年過去了。什麼樣的悲痛不會被時間沖淡呢?什麼樣的癡情在與時間作力量懸殊的搏鬥中能夠保全無損呢?我認識一個正當青春年少、充滿高尚與尊嚴氣度的年輕人,我知道他已墜入愛河,愛得那樣深情、那樣迷戀、那樣狂熱、那樣果敢、那樣莊重,我卻看見了,幾乎就是親眼所見,他的戀人——象天使一般溫柔而妖媚的姑娘被貪得無厭的死神奪去了生命。我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不幸的戀人那樣可怕地發洩內心的痛苦,表露出那樣激越而灼人的哀傷和那種吞噬一切的絕望。我從來不曾想過,一個人會給自己造成一個地獄,沒有幽靈,沒有聖像,沒有一點類似希望的東西……人們想法子看守著他;把一切他可以用來自戕的工具都藏了起來。 過了兩個星期,他忽然自我克制住了:開始說說笑笑;人們也不再拘管他了,而他卻趁這個機會買了一支手槍。有一天,忽然一聲槍響,嚇壞了他的親人。他們跑進房去,只見他攤開四肢躺在地上,擊傷了頭蓋骨。碰巧有一位醫術頗受普遍稱道的醫生在場,看出他還有生還的跡象,因為他的傷勢還不是致命的,令人不勝驚訝的是,他居然活過來了。家裡人對他看管得更嚴了。連吃飯時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邊,把一切可以用來自傷的東西都拿開了,可是沒過多久,他又尋找到一個新的機會,猛地撲向一輛迎面駛來的馬車底下。他的一隻手和腿被壓傷了;然而,他又活下來了。一年之後,我在一間人頭攢動的大廳裡見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張牌桌旁邊,手蓋著一張牌,興高采烈地喊著「佩季特——烏維特」①,身後站著他的年輕的妻子,兩隻臂肘支在他的椅背上,正在清點他的籌碼。 -------- ↑①法語,一種打牌的術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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