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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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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死後過了五年,我重返故里,順道來到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的村子裡探望我的老鄰居,我曾在他家愉快地度過一天,並且飽嘗過好客的女主人燒制的美味佳餚。當我乘車駛抵庭院的時候,我覺得那棟房子又陳舊多了,農民住的房舍全都歪倒在一邊——毫無疑問,它們的主人也象房舍那樣頹喪;庭院裡的柵欄和籬笆全都倒塌了,我還親眼看見一個廚娘從那裡拔下木條來生爐子,其實她只要多走兩步,立刻就可以拿到堆放著的樹枝。我懷著傷感的心情來到臺階前;那幾隻守夜狗和卷毛狗,有的瞎了眼睛,有了斷了腿,翹起沾滿牛蒡的卷毛尾巴,汪汪直吠。老人迎面走了出來。是他!我立刻認出他來了;可是,他的背比從前佝僂得更厲害了。 他也認出我來了,帶著我所熟悉的微笑歡迎我的到來。我跟著他進了屋子;房間裡的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不過,我還是發現到處都顯出奇怪的雜亂無章的痕跡,明顯地使人覺得缺了點什麼;總之,我內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觸,恰如我們初次走進一個人的住所,而他原來有一個形影不離、相伴一生的妻子,如今卻成了鰥夫一樣。這種感觸又像是我們本來知道一向是健康的人,如今卻看到他缺了一條腿一樣。處處都可以感覺得到細心操勞的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不在人世了;吃飯時擺在桌上的是一把沒柄的刀子;各種菜肴也燒得不如從前精緻。我也不想問及田莊的農事,甚至連各處的作坊也不敢再去瞧一瞧。 當我們坐下用餐時,女僕給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系上一塊餐巾,——她做得挺周到,因為主人不圍上餐巾就會弄得滿身都是調料汁。我竭力要引起他的興致,講各種新聞給他聽;他依然是滿臉含笑地聽我說話,可是他的眼神有時卻完全是木然的,所表露的意思不是遊移不定,就是無可捉摸。他常常舀起一勺粥,沒有送到嘴裡,卻挨到鼻子上;他拿著叉子,沒有插到雞塊上,卻戳到酒瓶上去了,於是,女僕只好捉住他的手,往雞塊上戳去。我們有時要等好些時候,才有下一道菜端上桌來。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也發現了,就說:「怎麼這麼久還不上菜呀?」可是,我卻從門縫裡瞧見了,那個端菜的小廝完全忘記了這份差使,垂著頭在長凳上睡著了。 「這是那個食品,」當澆上了酸奶油的乳渣餅端上桌來時,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說,「這是那個食品,」他接著又說,而我發現他的聲音開始顫抖,眼淚就要從他那暗淡無神的眼睛裡滾落下來,可是他極力忍住了。「這是那個食品……我……那……亡……妻……」淚水忽然奪眶而出。他的一隻手落在盤子上,將盤子打翻了,飛了出去,噹地一聲碎了,調味汁潑了他一身;他坐在那裡,神情木然,呆呆地握著湯匙,眼淚像小溪似的,像滔滔不絕的噴泉似的,紛然流淌出來,灑落在系著的餐巾上。 「我的天哪!」我望著他暗暗想道,「五年銷蝕一切的時光——老人變得如此麻木了,這個老人——從來不曾有過一次強烈的心靈震撼攪擾過他的生活,他的一生似乎只是安坐在高背椅子上,啃啃魚幹和梨幹,講講古道熱腸的故事,——竟會有這樣長久而劇烈的哀傷!到底是什麼更有力量來支配我們呢:是欲念還是習慣?抑或是一切強烈的激情,我們的希冀和沸騰的欲望的急速變幻,——只不過是我們燦爛年華的結晶和憑著它才顯得那樣根深蒂固和摧肝裂膽?」不管怎麼說,而在這個時刻,我們所有的欲念與這個長久的、緩慢的、近乎麻木的習慣相比,我覺得都是天真幼稚的。他好幾次使勁想要說出亡妻的名字來,可是話到一半,他那平靜而尋常的臉孔便抽搐得十分難看,那孩子般的哭聲直刺我的心坎。不,這不是老人們向你展示可憐與不幸時通常濫用的那種眼淚;這也不是老人們飲酒作樂時抛灑的那種眼淚;不,這是一顆已經冰冷的心深受痛苦的煎熬而積聚起來、發自內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的眼淚。 打這以後,他沒有活多久。我不久前聽說他去世了。然而,奇怪的是他謝世時的情形與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故去竟然有某些相似之處。有一天,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決定到花園去散散步。當他像平時那樣漫不經心,無憂無慮,慢慢吞吞地沿著一條小徑走去的時候,他遇到了一樁蹊蹺的事兒。他忽然聽見身後有人用十分清楚的聲音招呼他:「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他轉過頭去看,卻不見人影,環顧四周,又朝灌木叢裡瞧瞧——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天氣晴和,陽光燦爛。他沉思了片刻;臉上顯得光彩起來,最後說了一句: 「這是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在招呼我去了!」 你們無疑也曾聽到過有人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平民百姓都說這是鬼魂在苦纏著人,在召喚他,這個人馬上就會死去。說實話,我一向很怕這種神秘的呼喚聲。我記得小時候常常聽到這種聲音:有時忽然身後有人在清楚地喚我的名字。通常這是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日子;花園裡的樹葉紋絲不動,四周一片死寂,這時連紡織娘也停止了鳴叫;花園裡闃無人跡;然而,說實話,如果在狂風暴雨、一片混沌的黑夜裡,我孤身一人迷失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裡,也不至於感到如此的害怕,因為在晴朗無雲的大白天裡遇到這樣的死寂實在是太可怖了。遇到這種情形,我通常驚恐萬狀和氣喘吁吁地跑出花園,直到迎面碰上一個來人,驅散了我內心那可怕的虛妄之念,才能鎮靜下來。 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完全順從了內心的信念,深信是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在召喚他去。他猶如一個聽話的孩子似的,順從了,憔悴,咳嗽,像蠟燭一樣日漸消融,終於熄滅了,再沒有剩下一滴蠟油來維持可憐的一點光焰。「把我埋葬在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旁邊吧,」這便是他臨終前留下的全部遺言。 人們按照他的遺願,把他安葬在教堂附近,緊挨著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墓地。前來送葬的人少得多了,然而普通百姓和行乞的人卻照樣熙熙攘攘。老爺的宅第已是人去房空。精明強幹的管家夥同村長把管家女僕沒有拿走的古舊遺物和家什用品一古腦兒全搬到了自己的家裡。不久,不知從哪兒來了一位遠親,前來繼承田莊的遺產,不記得他先前在哪個團裡當過中尉,是一個非常厲害的革新家。他立刻發現田莊管理上的極大混亂和疏漏;他下決心一定要根治積弊,改善經營和好好整頓一番。他添置了六把精緻的英國造的鐮刀,給每戶農舍釘上一塊特製的號牌,最後又作了周到的安排,以至於六個月後便把田莊交人代管了。 聰明賢達的代管人(一位是前任陪審官,另一位是身穿褪色制服的上尉)在不長的時間裡便報銷了所有的母雞和雞蛋。原來還只是歪斜在地上的農舍全都倒塌了;農夫們狂飲濫醉,大多數都逃跑在外。然而,田莊的主人卻跟代管人相處十分融洽,經常在一起飲酒作樂,難得有幾次到村子裡來,來了也住不多久。直到如今,他還駕著車子在小俄羅斯各處的集市上轉遊;仔細打聽諸如麵粉、大麻、蜂蜜等大宗產品的批發價格,可是他只買些像打火石、捅煙斗的籤子和貨價整躉兒也不超過一盧布的小件用品。 (183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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