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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立刻去找到從前的學生,緊緊地抱住他,請他原諒,並且盡力彌補自己的罪過。他作起畫來又像從前那樣心如靜水;不過,他那臉上時時露出沉思的神色。他頻頻禱告,常常默然無語,評論起別人來不再那樣尖刻無情;一反待人粗魯的態度而變得謙和起來。不久,有一件事令他更為震驚。他很久不曾見到那個向他要了那幅畫像的朋友了。正想去探望他,忽然他自己出乎意外地來了。見面寒暄之後,他說:『喂,老兄,難怪你要把那畫像燒掉。真是活見鬼,那幅畫果然有點怪怪的……我是不信巫婆的,可是,信不信由你:那畫裡真有一個魔鬼……』

  「『怎麼啦?』我的父親問道。

  「『是這樣,自從我把畫像掛在自己房裡之後,就老是覺得又悶又煩……真的,好像總想把什麼人宰了才解氣似的。我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失眠,可如今不僅老是失眠,而且做亂七八糟的惡夢……我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做夢還是什麼別的東西:好像家神在掐你的脖子,又總覺得那該死的老頭在動。總之,我說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我從來不曾遇到過這種事情。這些天來,我像傻子似的四處遊蕩,心裡挺害怕的,總擔心會出什麼事情。我覺得對任何人都說不上一句開心、真誠的話來,仿佛在我的身旁就坐著一個密探似的。直到我的侄兒把那幅畫像要了去之後,我才突然感到如釋重負,肩上掉下了一塊大石頭:轉眼之間就覺得開心了,就像眼前這個樣子。喂,老兄,你可是弄出個魔鬼來啦!』

  「我的父親神情專注地聽著他講完這個故事,最後問道:

  「『這畫像如今還在你的侄兒那裡麼?』

  「『別說了!他也受不了,』快活的朋友說道,『大概高利貸者的靈魂躲到畫裡去了:他會從畫框裡跳下來,在房裡走來走去;至於我侄兒所說的情況簡直不可思議。要不是我自己曾經多少經歷過,我准會把他當成是瘋子。他把畫像賣給了一個繪畫收藏者,那個收藏者也沒有經受住,又脫手讓給別人了。』

  「聽了這件事的經過,我的父親極為震動。他認真地沉思起來,疑慮重重,終於認定自己的畫筆充當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貸者的部分生命真的躲藏到了畫像裡,如今在不停地驚擾人們,挑動起魔鬼的貪欲,把畫家引入迷途,使世人備受嫉妒的折磨,等等,等等。隨後發生的三件禍事——妻子、女兒和幼子的接連猝死,他認為是上天的懲罰,於是決心遁跡人世。我剛滿9歲,父親就把我送進了美術院,還清了債務,然後隱居於一座僻靜的修道院裡,不久便剃度為修士了。在那裡,他清苦自律,嚴守教規,令教士同仁大感驚異。修道院長得悉他擅長繪畫,便要他為教堂畫一幅主要的聖像。可是,溫順謙和的修道士卻斷然回絕說,他不配再拿畫筆,因為他的畫筆遭到褻瀆,他必須首先通過刻苦磨勵和熬苦受難來淨化自己的靈魂,那時才配重新作畫。人們不想勉強他。

  他本人盡力增加修道生活的刻苦磨煉。最後,連這樣的生活他也覺得不夠刻苦和嚴酷。他得到了修道院長的贊許,遁入荒山野嶺去離群索居。在荒野裡,他用樹枝搭成修行小屋,只以菜根草莖為食,來回馱運石頭,從日出直到日落,凝然不動地站立原地,朝天擎起雙手,不停地默默禱告。總之,他似乎在極力尋找最大限度的熬苦受難的辦法和忍受著不可名狀的自我犧牲,那是只有在聖徒傳裡才能找到的範例。就這樣,在一連好幾年裡,他體力漸漸衰竭,靠著祈禱的力量支撐下來。有一天,他終於回到了修道院,毅然對修道院長說:『現在我可以作畫了。只要上帝願意,我會盡力畫好的。』他畫的題材是耶穌降世。整整一年,他足不出戶,潛心作畫,只吃粗茶淡飯,同時不停地禱告。一年之後,終於畫成了。

  它果然是神妙之作。須知無論是教士們還是修道院長對於繪畫都不很在行,可是大家都為人物的非凡的聖潔氣度所震撼。聖母俯看著聖子,臉上洋溢著無比溫柔和慈愛的神情,聖子仿佛在眺望遠方,眼裡閃耀著深邃的智慧之光,驚異於顯靈的三賢王莊嚴地沉默著,匍伏在聖子的面前,還有那籠罩整個畫面的神聖的、難以言喻的靜謐氣氛——這一切都表現出和諧的力量和高度的完美,具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所有的教士同仁都跪倒在新的聖像前,深受感動的修道院長說:『不,一個人光靠凡人的畫技是畫不成這樣的聖像的:是至高無上的神力支使著你的畫筆,是上天賜福給你的畫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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