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畫像 | 上頁 下頁


  畫家聽到這樣的議論,洋洋自得。當讚揚他的文章見諸雜誌的時候,他高興得像個孩子,雖說這種讚揚是他本人用金錢買來的。他揣上這份印刷品四處炫耀,仿佛是無心地給熟人和朋友們看的,那種開心勁兒簡直就到了天真可笑的地步。他聲名鵲起,求畫者盈門,應接不暇。他已經對於給人畫像和一些常客感到厭膩了,因為他們的姿勢和要求都是他所熟知的。他興味索然地畫著人物畫,只是草草地勾勒出一個頭臉來,便留給學徒去完成。從前他總要盡力探尋一種新的姿勢,以筆力和效果令人傾倒。而今他對此已了無心緒。頭腦已懶於慢慢琢磨和周密思考。他已經辦不到了,而且也沒有工夫;閒散的生活和他在其中極力扮演高貴紳士的社交圈子——這一切使他遠離了勞作和不再用心思。他的畫筆漸漸失去了熱情,變得遲鈍了,他麻木不仁,落入了千篇一律、固步自封、早已過時的窠臼。

  文武官員那一張張單調的、冷漠的、永遠是體體面面的、可說是繃得緊緊的臉相沒有留下多少潑墨的餘地:他的畫筆已經與華麗的衣物、有力的動作和奔放的熱情無緣了。更談不到景物的配置、藝術的情節和精美的構思了。在他面前的只是制服、緊身胸衣、燕尾服,而畫家看著它們只是木然相對,失去了任何想像力。他的作品中連一些極為常見的優點也不見了,可是它們仍然十分走俏,雖然真正的行家和藝術家看到他最近的畫作都只是聳聳肩膀。有些熟悉恰爾特科夫的人不明白,他那光芒初露的才華怎麼就黯然失色了,他們徒然地猜測,一個人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怎麼就才思枯竭了呢。

  然而,這位飄飄然的畫家對這些議論是充耳不聞的。他已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身體開始發福,明顯地朝橫向發展。在報章雜誌上,他已被冠上諸如「我們的尊敬的安德列·彼得羅維奇」、「我們的德高望重的安德列·彼得羅維奇」之類的形容語。到處請他擔任榮譽的職位,邀請他去主持考試,參加各種委員會。一如人們到了受人敬重的年紀所做的那樣,他開始堅定不移地維護拉斐爾和古代畫師的聲譽,——這並不是由於他確信他們畫技精湛,而是因為可以借用他們的名義而挑剔畫壇的新手。他按照不惑之年的人的慣常做法,一無例外地責備年輕人道德淪喪和精神頹廢。他相信人世上凡事都十分簡單,沒有什麼神賜的靈感,一切都應納入嚴格的、劃一的秩序之中。

  總之,他的人生之旅已達成熟之期:一切感情的衝動都受到壓抑,有力的琴弦只能喚起心靈的微弱的共鳴,而不再有尖聲的唱和,接觸美質的東西不再能把純真的力量激發為光焰,然而,殘留的感情卻漸漸與金幣的叮噹之聲相通,十分專注地傾聽它們的誘人的音響,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迷醉於其中了。榮譽不會給人帶來喜悅,如果它是被竊取來的,而不是應份得到的話;只有當之無愧的人才會感到經常的激奮。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思緒都專注於金幣了。金幣成了他的追求、理想、驚恐、欣喜之物和人生的目標。一疊疊的鈔票塞滿了大小箱櫃,他與一切命中註定擁有這種可怕之物的人無異,變成了一個無聊透頂,只認得金幣,不可理喻的吝嗇鬼和守財奴,一個在我們這個冷酷無情的人世上隨處可見的怪物,而有血肉與靈魂的人見了他都會不寒而慄,會覺得他就像是行屍走肉,一副沒有肝臟的骷髏。然而,有一件事卻極大地震憾和驚醒了他的整個生命之軀。

  有一天,他看見桌上有一封短箋,美術院邀請他以榮譽院士的身份前去鑒定一位在意大利深造的畫家送來的新作。這位畫家是他以前的一個同事,早年便酷愛藝術,滿懷熱情地醉心於藝術,疏遠了親友,放棄了可心的習慣,隻身奔赴藝苑之花在如詩如畫的蒼穹之下競相開放的地方——神奇的羅馬,那是畫家們一聽到它的名字便會怦然心動的城市。在那裡,他像隱士一樣埋頭作畫而不為任何雜事所分心。不管人們怎麼說他性格怪僻,不善交際,無視上流社會的禮儀以及衣著寒酸有辱畫家的身份等等,他都無所謂。同行們是否生他的氣,他也不在乎。他鄙視一切,把身心整個兒獻給了藝術。

  他不知疲倦地參觀一個個畫廊,一連幾個鐘頭在大師們的作品前流連忘返,捕捉和揣摩其神妙之筆。每畫一幅畫,他總要一而再地取法于這些大師的筆意和從他們的作品中獲得無言而有力的啟示。他不界入那些吵吵嚷嚷的閒談和爭論;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純潔主義者①。他一視同仁,給予公正的評價,從中汲取其優長,只把超凡脫俗的拉斐爾一人奉為楷模。猶如一個偉大的詩人在飽覽無數的雄文巨制之後,只認定荷馬②的《伊裡亞特》為案頭必備之書,因為他發現書中內容應有盡有,包羅萬象,一切都在其中得到深刻而完美的反映。因此,他從這一畫派中獲得了莊嚴的創作宗旨、極大的思想美質、精妙神奇的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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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18年發端於法國的一個西歐畫派。純潔主義者想要把「機器時代」的簡約和條理引入繪畫中,主張簡單地描繪一般物體的輪廓。
  ②傳說中的古希臘偉大的盲詩人,其主要作品有《伊裡亞特》、《奧德賽》等不朽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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