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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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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遲遲才醒來,覺得渾身不自在,猶如中了煤氣一樣,頭痛得難受。房裡一片昏暗;令人難受的濕氣飄散在空氣中,從堆滿大小油畫和著了底色的畫布的窗戶的縫隙裡滲透進來。他愁眉苦臉,鬱鬱不樂,猶如一隻淋濕的公雞,坐在那破損不堪的沙發上,手足無措,終於又想起了剛才做過的夢。他越想越覺得那夢既真切又令人難受,甚至還懷疑那到底是夢還是譫妄,其中會不會有別的東西,會不會是一種夢幻。他拽掉被單,借著日光仔細端詳那幅可怕的畫像。那雙眼睛確實具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神采而令人駭然,不過,他並沒有發現特別可怕之處;只不過令人心裡產生一種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覺而已。儘管如此,他還是難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場夢。他覺得夢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來自現實的。即便從老頭的眼神和表情裡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裡是到過床邊的;畫家的手上仍然有攥過沉甸甸的東西的感覺,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鐘之前剛從他手中奪走了似的。他覺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幣緊緊攥住不放的話,它們准會留在他的手裡一直到他醒來。 「我的天哪,就是給我留下一點兒錢也好啊!」——他沉重地歎了口氣,說道;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從口袋裡倒出寫著「一千圓金幣」的誘人字眼的紙包的情景。紙包一個個被打開來,金幣燦然發光,又重新包了起來,而他坐在那兒,呆呆地、茫然地凝視著一片虛無的空處,卻無法離開一心嚮往的東西,——猶如一個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著口水看別人吃的份兒。終於,響起了敲門聲,他老大不高興地回過神來。原來是房東陪著一個巡長走進屋裡來了,眾所周知,小人物見了巡長要比富人遇到乞兒更加覺得掃興。恰爾特科夫寄寓的這幢小房子的房東,跟瓦西裡島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區或科洛姆納偏遠地方的房主人毫無二致,——這種人在俄國多得難以勝數,而他們的性格就像是破舊的大禮服的顏色一樣難以判得分明。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大尉,喜歡誇誇其談,幹過文職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腳麻利,衣著入時,傻頭呆腦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這些鮮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種模糊不清的性格。他喪偶獨居,已經退職,不再講究穿戴,不愛吹牛了,也不再尋釁打架,只是喜歡喝喝茶,跟人胡扯亂侃一通;總是在房裡來回踱步,收拾蠟燭頭;每到月底按時向住戶催討房租;有時手揣著鑰匙出門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頂;總有好幾回把掃院子的人趕出那間小屋,不讓他躲在那兒睡覺;總之,他是一個退職之人,在過慣了放蕩不羈的生活和坐在驛車上四處奔波之後留下了一些令人討厭的習慣。 「請您親自來瞧瞧,瓦魯赫·庫茲米奇,」房東張開兩手,對巡長說,「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沒有錢怎麼付呢?等幾天,我會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東生氣地說,揮了揮手裡拽著的鑰匙,「我這裡還住著波托岡金中校,已經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羅芙娜·布赫米斯傑羅娃還租了板棚和能拴兩匹馬的馬廄,她身邊有3個僕人,——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實對您說吧,我這裡可沒有住房子不付錢的規矩。請您馬上付清房租,然後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講定了,您就該付錢才對,」巡長微微搖晃著腦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鈕扣後邊,說道。 「問題是拿什麼來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個子兒也沒有。」 「既然這樣,您就拿畫作抵,還清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債吧,」巡長說,「他說不定會同意拿畫折價的。」 「不,老爺,這些畫我可消受不起。要是這些畫內容高雅呢,還不管它,可以掛在牆上,即便是畫的一位戴星徽的將軍或者庫圖佐夫公爵①的畫像也好,可他畫的是莊稼漢,一個穿襯衫的鄉下佬,給他研磨顏料的僕人。這豬玀也配上畫麼;我要擰斷他的脖子:他把門閂上的釘子一古腦兒全拔光了,這騙子手。您來看看這畫的是什麼東西:把這間房也畫上了。他要是挑一間拾掇整齊、乾乾淨淨的房間來畫,倒也罷了,可是他這裡畫的房間盡是垃圾和廢物,四處亂扔著。您來看看他怎麼把房子弄得髒兮兮的。房客們在我這裡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羅芙娜·布赫米斯傑羅娃……不行,我得告訴您:沒有比畫匠更糟糕的房客了。過日子就像是十足的豬玀,千萬別沾上這號人。」 -------- ↑①米·伊·庫圖佐夫(1745—1813),特級公爵,1812年衛國戰爭中曾任俄軍統帥,率部打敗拿破崙,贏得了戰爭的勝利,成了舉國聞名的民族英雄。↓ 可憐的畫家只好耐著性子聽著這番數落。這時,巡長倒是仔細地察看起畫作和草圖來了,立刻表示他的心靈要比房東的更敏銳些,而且不乏藝術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頭戳了戳一張裸體女像的油畫,說道,「這玩意兒,那個……挺好玩的。這人的鼻子下面幹嗎這麼黑乎乎的呀?他是給自己撒了鼻煙末吧?」 「那是陰影兒,」恰爾特科夫眼也不抬,面無表情地回答說。 「唔,這陰影可以移到別的地方去嘛,畫在鼻子下面太顯眼了,」巡長說。「這是誰的畫像呢?」他走到老頭的畫像前,繼續說道,「樣子太嚇人了。他真的是怪嚇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著人呢!嘿,兇神惡煞的樣子!您這畫的是誰呀?」 「這是一個……」恰爾特科夫欲言又止:只聽得哢嚓一響。巡長用手捏了一下畫像的框子,顯然是太用勁了,因為當警察的人總有一雙又粗又大的手;畫框兩邊的木條折向裡邊,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時,一個藍紙包兒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恰爾特科夫一眼瞧見「一千圓金幣」的字樣。他像發狂似地一下子撲過去,撿了起來,緊攥住不放,痙攣地握在手心裡,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錢幣的響聲,」巡長說道,他聽見有東西落地的聲響,因為恰爾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撿了起來,巡長竟沒有看清是什麼東西。 「這是我房裡的東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為您得馬上付房租;因為您有錢,卻又不肯付錢,——就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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