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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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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走到畫像跟前,仔細端詳那雙奇妙的眼睛,驚恐地發現它們又在瞪著他。這並非寫生的作品,分明是一個死而復生的人臉上才會閃現的一種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帶來一種虛妄的夢幻感,讓萬物變成了與白晝大不相同的樣子?還是由於別的緣由,才使他忽然覺得一個人坐在房裡毛骨悚然起來?他悄悄地離開畫像,走到另一邊去,極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終於覺得連在房裡踱步也心驚肉跳了;總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後走來走去,他每次總要怯怯地回過頭去看看。他以前從來不膽小;可是,他的想像和神經變得十分敏感,這天晚上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情不自禁的恐懼心理的來由。他坐在角落裡,可是即使在這個地方似乎也有人從身後探頭來窺視他。縱然從前室傳來了尼基塔的陣陣鼾聲,仍然未能驅除他的恐怖感。他終於畏畏縮縮、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風後面,躺到床上。透過屏風的縫隙,他看見月色朗朗的房間和掛在對面的那幅畫像。那雙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緊盯著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顧,一直瞪著他。他深感壓抑,決定從床上起來,抓起一條被單,走到畫像前,把它整個地罩起來。 隨後,他才比較安心地躺到床上,開始想到當一個畫家的窮愁潦倒的命運,想到他在這個人世上面臨的荊棘叢生的人生道路;同時,他的眼睛又不自覺地透過屏風的縫隙不時張望那被單罩住的畫像。月光照在被單上,映得分外潔白,他覺得那雙怕人的眼睛竟然透過畫布熠熠發亮。他心驚膽戰地定睛細看,似乎想要證明那只是一種幻覺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見了,分明看見了:被單不見了……畫像整個地露出來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著他,一直要盯進他的內心裡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緊了。隨後,只見老頭挪動了一下身子,兩手撐了撐畫框。終於,他支著手抬起身子,伸出兩隻腳,霍地從畫框裡跳了下來……從屏風的縫隙裡分明看畫框是空落落的了。滿屋子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終於向屏風漸漸挨近過來。可憐的畫家心口怦怦亂跳。他嚇得透不過氣來,等待著那老頭繞過屏風來窺視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頭轉過屏風又怔怔望著,還是一副古銅色的臉膛,忽閃著一對大眼睛。恰爾特科夫使勁喊叫起來——可是喊不出聲來,又用勁轉動身子,想要挪動一下——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他張著大嘴,屏聲息氣,緊盯著那個身披亞洲式的寬大長袍、高個子的可怕幽靈,只好束手待斃了。那老頭幾乎就挨著他的腳邊坐下,接著就從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裡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隻袋子。老頭解開袋口,拽住兩隻袋角抖了抖:只見一包包長筒形的沉甸甸的東西咚咚地滾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著藍紙,上面寫著「一千圓金幣」的字樣。老頭從寬大的衣袖裡伸出細長而枯瘦的雙手,把包著的東西一一打開。金幣閃著一片金光。儘管畫家此刻備受折磨,驚恐萬狀,他還是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地盯著金幣,看著它們在那雙瘦骨嶙嶙的手裡金光燦然,發出又細又沉的聲響,然後那些金幣又重新包了起來。這時,他發現一包金幣滾到旁邊,一直滾到他床頭的床腳下。他差不多是痙攣地一把抓起它,十分驚恐地看看老頭是否發現了。而老頭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忙乎著。他收起所有的錢包,又裝進袋子裡,也不望畫家一眼,便轉過屏風去了。恰爾特科夫聽見房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動起來。他把那包金幣緊攥在手裡,渾身索索抖動,忽然聽見腳步聲又朝屏風走來了,——顯然,老頭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幣來了。這不——他又從屏風那邊走過來瞟了一眼。畫家真是絕望了,用盡氣力捏住那包金幣,使勁動了動,大叫一聲——便一夢醒來了。 他渾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難受;胸口憋悶得很,仿佛最後一絲氣息也要從中擠出去似的。「未必這是一場夢?」——他兩手抱著腦袋說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樣真切,不像是一場夢。他夢醒之後,分明看見老頭回到畫框裡去,那肥大衣服的下擺還閃了閃呢,而他的手上分明還有一分鐘前攥過挺沉的東西的感覺。月色瀅瀅,把房間照得明晃晃的,各處幽暗角落裡的畫布、石膏製成的手臂、掛在椅子上的畫像衣服、褲子和沒有擦拭的靴子一一顯現出來。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畫像跟前。他是怎麼下床來的——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更使他驚奇不止的是,那畫像居然沒有罩住,而被單也真的不見了。他嚇得神情木然地凝望著畫像,又清楚看見那雙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著他。他的臉上又油然冒出一陣冷汗;他想走開,可是兩隻腳卻像是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他再定睛細看:這不是做夢,——老頭的臉分明又動了動,嘴唇向他伸了過來,仿佛要把他一口吸進去似的……他絕望地慘叫一聲,猛地跳開來——又是一夢醒來。 「未必這也是一場夢?」他的心急急地跳動,就要裂開來了,伸出手摸摸身邊的東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時那種姿勢。他的面前立著屏風;房裡月色盈盈。從屏風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那幅畫像,被單將它蓋得嚴嚴實實,恰如他親自把它罩上去時的那個樣子。那麼,這又是一場夢!可是,捏緊的手裡至今還有拿過東西的感覺。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幾乎有點可怕;胸口憋悶得十分難受。他定睛再細看縫隙,凝神地望著那條被單。他又分明看見:那被單漸漸被掀開來,有一雙手在被單下面亂抓,使勁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絕望地畫著十字,大聲喊道——又是一夢醒來。 這又是一場夢!他從床上躍身而起,精神恍惚,癡癡呆呆,已經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了:是夢魘或家神作祟,還是熱病的譫妄,抑或是實在的夢幻。他竭力想讓內心的焦躁情緒和血管裡緊張搏動而沸騰的血液平靜下來,便走到窗前,打開了通風小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頓覺神清氣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萬戶的屋頂和潔白的牆壁上,雖有片片的烏雲不時地掠過天際。四周一片寂靜:只是偶而傳來出租馬車的轔轔聲,那是馬車夫在等待遲歸的旅人,卻被懶懶洋洋的駑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裡睡著了。他探頭窗外,眺望良久。只見天際曙色熹微;終於,他感到睡意漸漸襲來,關上了小窗,離開窗前,一頭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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