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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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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好像是個巡長。」 「巡長來幹什麼?」 「不知道來幹什麼;說是沒有付房租。」 「唔,那會有什麼事兒呢?」 「我不知道會有什麼事兒;他說,要是不想付房租,那就叫搬出去;他們兩人明天還要來呢。」 「讓他們來好了,」恰爾特科夫愁苦而冷漠地說道。一縷憂鬱的心緒在心裡蔓延開來。 年輕的恰爾特科夫是一個才華橫溢、大有前途的畫家:他的畫筆不時地閃耀著火花和光芒,表現出觀察力、想像力和盡力接近自然的強烈的激情。「千萬注意,老弟,」教授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你有才華;你若是把它毀了,那真是罪過。但是你沒有耐性。一旦什麼事情把你迷住了,令你心馳神往了,——你就只顧做去,把別的事兒看得一錢不值,毫無用處,甚至於不屑一顧。千萬注意啊,你可別成了一個迎合時尚的畫家。現在你的用色就過於鮮豔奪目了。你的素描不大嚴謹,而有時則流於纖弱,線條模糊;你在追求一種時髦的用光,總想先聲奪人,引人注目。千萬注意啊,你恰好會流入一種英國畫風之中。你可要小心啊;你開始嚮往上流社會了;我有時看見你的脖子上圍著時髦的圍巾;戴的帽子也挺講究的……這是很誘人的,可以為了錢財去畫迎合時尚的畫,給人畫像。可是,這樣一來會毀了才華而中途夭折。你要有耐心。仔細琢磨每一件畫作,力戒矯情——讓別人去賺錢吧。 該是你的,也不會跑掉。」 教授的話多少是對的。的確,我們的這位畫家有時也想縱情作樂,穿戴一新,——總之,總想到處顯示自己的青春年少。不過,儘管有這樣的想法,他還是能夠自我約束。有時他拿起畫筆,也會忘記一切,不得已扔下畫筆時就猶如被人打斷一場好夢似的。他的鑒賞力明顯地獲得增進。他還不懂得拉斐爾①全部深湛的功力,然而已經醉心於居多②的靈活而奔放的筆法,在提香③的肖像畫前流連忘返,對佛拉芒畫派讚不絕口。那籠罩古畫的暗淡的風貌,他還沒有全部神悟到;然而,他已從中領悟到某些東西,雖然他內心裡難以苟同教授的看法,認為古代的大師是我們望塵莫及的;他甚至認為,19世紀在某些方面已經大大地超越他們,而摹寫自然如今已經變得更為鮮明、生動、逼真;總之,他這時的所思所想如同心有所得而躊躇滿志的青年人一樣。有時他也感到懊喪,因為他看到外來的畫家,一個法國人或者德國人,甚至根本不是有天賦的畫家,只憑熟練的畫法、靈活的筆法和鮮亮的色彩,便一鳴驚人,轉眼之間攢下大筆的錢財。每當他廢寢忘餐,忘掉整個世界的存在,專心作畫的時候,他不會有這些雜念,可是一旦手頭拮据,無錢買畫筆和顏料,或者難纏的房東一天十次上門來催討房租的時候,他就心潮難平。這時,他那饑渴難挨的想像中就會浮現出有錢的畫家的令人豔羨的命運;這時他的腦海裡甚至會閃過俄國人常有的念頭:豁出去了,來個借酒澆愁,自暴自棄。眼下他幾乎就處在這種心境之中。 -------- ↑①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畫家和建築師。 ②居多(1575—1642)意大利著名畫家。 ③提香(1477或1489—157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威尼斯畫派代表人物。↓ 「不錯!得要忍耐,得要忍耐!」他惱怒地說。「人的忍耐總有個限度。得要忍耐!可是,我明天哪有錢吃飯?沒有人借錢給我。我要是把所有的油畫和素描拿去出售,也不過賣20戈比。當然,這些畫是有用的,這我知道:每幅畫都煞費苦心,我從中體會到一種意境。可是又有什麼用呢?習作,畫作——總歸是習作,畫作,今後也不過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誰還會來買呢?誰要這些寫生班的古畫臨摹之作,或者我還未畫好的普西海①之戀的油畫,或者我的房間的景物畫,或者我的尼基塔的畫像?其實,這幅畫像要比時髦畫家畫的人物肖像好得多。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幹嗎要活活受罪,像個學徒似的入門學步?其實只要顯示一下才華,一點也不比別人差,也可以像他們一樣撈錢。 -------- ↑①普西海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神,是人的靈魂的化身。她與埃羅特之戀是文學與造型藝術中家喻戶曉的題材。↓ 說完這話,畫家忽然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變得蒼白:一張抽搐扭歪的臉孔從那擱在一旁的畫布上伸了出來,瞪眼望著他。一雙怕人的眼睛直盯著他,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嘴唇上分明透著不許人出聲的嚴厲神色。他猝然一驚,想要大聲叫喊,要尼基塔快來,可是尼基塔已經躺在前室裡鼾聲如雷了;然而,他忽然又忍住了,笑了起來。恐怖感一下子又消失了。原來那是他買回來的那幅畫像,居然把它忘記了。月光照進房裡,落在畫面上,賦予它一種奇怪的栩栩如生的神氣。他一邊端詳一邊拭擦那畫像,他把海綿蘸了點水,揩拭了幾遍,幾乎擦淨了畫面上積存的塵土和污垢,把它掛在對面的牆上,對這幅不同尋常的畫作更感到駭然:整個的臉孔差不多就像活人的一樣,那雙眼睛朝他一望,他不由地悚然一震,後退幾步,不勝驚訝地說:「真有神,真有神,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樣!」他忽然想起了早年從教授那裡聽到的有關舉世聞名的達·芬奇①所畫的一幅肖像的故事。這位畫壇巨匠潛心數年作成一畫,卻仍然認為是一幅尚未最後完成的畫作,然而據瓦紮裡②說,大家卻對此畫推崇備至,認為它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傑作。最為惟妙惟肖的是畫像上的那雙眼睛,曾令同時代的人歎為觀止;即使是眼睛上最細微的、隱約可見的細紋都不曾遺漏,在畫布上纖毫畢見。然而,在他眼前的這幅畫像裡卻有些奇怪的東西。它不是作畫的技法問題:它甚至破壞了畫像本身的和諧。這就是那雙充滿生氣的、像活人一樣的眼睛!它們就像是從活著的人那裡剜下來,安到這畫上來似的。這裡不再有人們欣賞畫作時油然而生的愉悅之情(不管畫家選取的題材多麼怕人);這裡倒是給人一種令人難受的壓抑之感。「這是怎麼回事呢?」畫家不由自主地問自己說。「不過,這可是合乎自然的呀,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寫真呀;為什麼會有一種奇怪而又令人難受的感覺呢?要不,盲從的、表面的摹寫自然竟是一種過錯,猶如是宏亮而不合調的叫喊一樣?要不,如果你漠然無情、麻木不仁地選取題材,它沒有得到不可思議的、無處不在的思想的光照,就一定會顯露出可怕的現實的本相來,恰如你想瞭解一個極好的人,卻手拿解剖刀,剖開他的內臟,看到的是一個醜惡的人一樣?為什麼樸素的、低下的自然在一個畫家的筆下會顯出一種光華來,不會給你一種庸俗低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卻似乎是一種享受,會使你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更加安寧和平和地運轉著?為什麼同樣的自然出自另一個畫家之手,就顯得低下、卑劣,然而,順便說說,他不是同樣忠實于自然的麼?不,這其中缺少了一種光照的東西。恰如大自然中的景致:無論它多麼絢麗多姿,倘若天上沒有太陽,總是美中不足啊。」 -------- ↑①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和建築師。 ②瓦紮裡(1511—1574),意大利畫家,建築師,藝術史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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