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畫像 | 上頁 下頁


  「慢著,老兄,我要看看這裡有什麼可買的東西,」然後,他俯下身子,從地板上挑揀那些堆疊在一起的破損而塵封的舊畫,它們顯然是無人問津的。這裡有古老家族的畫像,它們的子孫後代在這人世上或許已是無跡可尋了,還有一些畫布上盡是窟窿、不知所畫何物的畫作以及金箔剝落的畫框,——總之,是一堆各種過時的無用之物。可是,畫家卻仔細地端詳起來,心裡盤算著:「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呢。」他不止一次地聽說過,在民間版畫商那兒有時在一堆廢物中間還發現過巨匠的名畫呢。

  主人見他翻尋那堆廢物,便不再前後招呼他了,於是,又端起平常的姿態和持重的樣子,重新站在門前招攬過往行人,用手指著店鋪說:「請到這兒來,老爺,這兒有好畫!請進,請進;是從市場上收購來的。」他大聲嚷了半天,大都枉費口舌,又跟站在對面店門口賣布頭的商人聊了個痛快,終於想起鋪子裡還有一個顧客,便轉過身來,走進店鋪裡。「怎麼樣,老爺,挑好了吧?」然而,畫家卻在一幅嵌鑲在昔日十分華貴而今只隱約可見斑駁的金箔的偌大的畫框裡的畫像前,已經佇立良久了。

  那是一幅古銅色臉膛、顴骨突出、面容枯槁的老人的畫像;那副臉相似乎是在抽搐的瞬間描畫下來的,給人的印像是缺乏一種北國的氣度。炎熱的南方倒是給那容顏打上了深深的印記。他身披一件寬大的亞洲式的外衣。這幅畫像儘管有些破損和滿是灰塵,然而,一旦拂去那臉上的灰塵,畫家一眼便看出那是出自丹青高手的畫作。畫像似乎並沒有畫完;但是,筆法卻是十分遒勁有力。最不尋常的是那雙眼睛:那位畫手似乎用盡了所有的筆力和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眼睛只是凝望著,卻像是呼雲欲出,要從畫面上走下來一樣,仿佛以一種奇異的神采破壞了這畫面的和諧。當他把畫像拿到門口來看時,那眼神就更加咄咄逼人。周圍的人們看了幾乎也是同樣的印像,一位婦人站在他的身後,就不由地喊道:「多麼有神,多麼有神」,連連後退幾步。一種令人不快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湧上心頭,他把畫像放在地上。

  「怎麼樣,您買這幅畫像吧!」店主說道。

  「多少錢?」畫家問了一句。

  「還能多要您的錢麼?就給75戈比吧!」

  「不買了。」

  「那麼,您說多少?」

  「20戈比。」畫家說完,準備離去。

  「您倒挺會壓價的!20戈比連個畫框也買不著。興許您是打算明天再來買吧?先生,先生,您回來吧!再添10戈比好了。好,買去,買去,就給20戈比算了。說真的,只求個開市大吉,您是頭一個買主。」

  然後,他打了個手勢,仿佛是說:「就這樣吧,一幅畫就完事大吉!」

  就這樣,恰爾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買了一幅舊畫,同時又暗自嘀咕著:「我幹嗎要買這畫呢?我要它又有什麼用?」可是,無法反悔了。他從口袋裡掏出20戈比,交給店主人,夾起那幅畫像走了出來。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僅有的一點錢呢。他的思緒一下子變得陰鬱起來;懊惱和冷漠一時間交織在他的心頭。「真見鬼!這人世間真是糟透了!」——他懷著俄國人身陷窘境時常有的那種心境說道。他邁著快步,幾乎是無意識地走著,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晚霞的夕照染紅了半邊的天際;朝西的幢幢樓房還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裡;而這時月亮的清冷的銀輝顯得越發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兩隻腳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長長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畫家仰望著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隱約的光照裡的天穹,漸漸看得出神了,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地說了兩句話:「多麼柔和的色調!」「真喪氣,活見鬼了!」然後,他把不斷地從胳膊下面滑出來的畫像夾緊些,加快了腳步。

  他累得不行,渾身大汗,終於回到了瓦西裡島上第15道街的住處。沿著污水橫流、盡是貓狗抓痕的樓梯,他吃力地、氣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陣門,沒有一點回應:沒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著,終於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來了一個身穿藍襯衫的年輕人,那是他雇來的傭人、模特兒,兼做顏料研磨和擦地板的雜活,——每次擦過地板之後,那雙長統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輕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門外去消磨時光。因為天黑了看不清的緣故,尼基塔費了好大的勁,老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房門終於打開了。恰爾特科夫跨進了冷得淪肌浹髓的前室,恰如畫家們常見的處境那樣,雖然冷得難受卻並不介意。他沒有把外套交給尼基塔,便逕自走進自己的畫室,那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寬大而低矮的房間,窗戶上了凍,擺滿了各式各樣用過的畫具:一塊塊石膏製成的手臂、繃著畫布的畫框、沒有畫完的草圖、分別搭在椅子上的畫像衣服。他疲憊不堪,脫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帶回來的畫像放在兩幅小油畫中間,然後躺倒在一張狹小的沙發上,如今已經說不上是一張蒙皮的沙發了,因為曾經用來包皮的許多銅釘都已不起作用,釘歸釘,皮歸皮,尼基塔便把髒兮兮的襪子、襯衫和所有沒有洗過的衣物一古腦兒往裡塞。他坐了一會兒,又在這狹小的沙發上隨心所欲地躺了一陣子,最後要來蠟燭點燈。

  「沒有蠟燭了,」尼基塔說。

  「怎麼就沒有了?」

  「可不,昨天就沒有了。」尼基塔又說。

  畫家想起來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靜下來,不再吭聲。他讓傭人幫著脫掉衣服,然後穿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家常罩衫。

  「還有,房東來過了呢。」尼基塔說。

  「唔,來討房錢麼?知道了。」畫家揮了揮手,說道。

  「他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呢,」尼基塔又說道。

  「跟什麼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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